屈原還在世時,是當世辭賦第一人,所寫的楚辭便因爲飄逸浪漫、念之脣齒生香而傳遍天下,被無數樂正琴師爭相歌唱,據說北方第一樂師高漸離甚至不惜以全部身家來換取屈大夫親手所寫的楚辭竹簡。
可惜斯人已逝,而在屈原跳汨羅江自殺後,楚國的辭賦大家便以宋玉、唐勒、景差這三人爲首了。
“原來是屈大夫高徒,難怪辭賦如此輕逸華美。”蓋聶神色鄭重了些,抱拳說道“屈子才華過人、德文兼備,可惜蓋聶晚生幾年,此生竟不得一見。”
聽見他提起自己老師,宋玉用手捂着嘴輕輕咳嗽幾聲,才一擺手淡淡說道“原來是蓋聶大俠,久仰。”
“天寒地凍,何故一人獨行高歌?”蓋聶問道。
“不過是興致所至。”宋玉說道。
蓋聶周遊各國見多識廣,宋玉亦是文采斐然,二人聊起天下風俗歷史,倒也相談甚歡。
方纔那陣空曠遼遠的詩歌聲不止吸引了蓋聶注意力,天寒地凍,不少人都進逆旅中來取暖,此刻都一邊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一邊忍不住好奇看着角落裏聊天的二人。
終於有幾個衣着華麗的大商人按耐不住好奇心,手握着青銅酒樽走上來與宋玉搭話。
“某燕國人盧於,聽聞先生楚辭,餘音不絕於耳,今日齊聚在此,不妨相識一場。”
“我乃趙國李氏中人,願以百金邀請先生作楚辭。”
“我有一侄是魏國士子,一向喜愛楚辭,還望先生能不吝賜教一二。”
……
幾個商人你一言我一語,再加上他們的僕役,不多時,就將蓋聶和宋玉所在的席案團團圍住。
明夷走出門來時剛好看到這一幕。
瞥見蓋聶臉上不耐的神情,明夷走過去對那幾個商人行了一禮後道“諸君見諒,我師舊傷初愈,還需靜養安心,不便處於人羣之中。天寒地凍,不若各自散開飲酒,若改日諸位前來,必掃榻相迎。”
在無人看到的視線角度裏,蓋聶似笑非笑地望了明夷一眼,緊接着將計就計的一手按着肚腹,低頭咳嗽幾聲。
內力在身體裏微微激盪,引得氣血翻涌,外表自然看上去臉色發白,倒還真有那麼幾分傷病的樣子。
宋玉不知內裏,連忙扶住蓋聶問道“可需要我延請楚巫?”
“無妨,舊疾而已。”蓋聶面不改色的說道。
明夷這話說的誠懇又在理,再加上蓋聶在一旁確實面色不好,幾個大商人便訕訕的散開了。
等到人羣散開後,明夷看着周圍逆旅中的其他人,心中閃過一絲疑慮。
——爲何圍上來的只有其他國家中人,而沒有楚國本地人?
蓋聶指着男裝打扮的明夷說道“這是我的徒弟姬明夷。”
宋玉仔細看了看她眉眼,微微訝異的說道“原來是位姝女。”
明夷回過神來,將剛纔的那絲疑慮拋之腦後,扭頭對宋玉說道“見過先生。”
“逆旅人多眼雜,不如去我府中?”宋玉說道,邀請蓋聶上府中一敘。
“固所願也。”蓋聶說道。
宋玉曾任楚國議政大夫,因此在巨陽的家與楚國其他高官世族一樣,位處於王宮外的連綿屋舍中。
只是這原本氣派的宅邸已經因爲保養不當而有些老舊,大門上黑色的漆邊角都掉了不少,而且無人修補,門口也沒有明夷在魏國龍陽君府上看到的衆多僕役,只有一個老叟正拖着掃把慢吞吞掃地掃落葉,見到主人宋玉回來,才拖着緩慢的步伐去推開大門。
“見笑了。”宋玉說道。
老叟纔剛剛碰上大門,木門就吱的一聲被從裏面推開,一個白髮雪膚的少年走了出來。
少年渾身上下都用兜帽遮的嚴嚴實實,露出的那半張臉卻也能看到眉目俊美英氣,有一頭如雪般的白色長髮和更加蒼白的肌膚,瞳孔則是如同鮮血一般的淡淡紅色。
如此匪夷所思的長相,生平未見。
蓋聶悚然一驚,手指已經下意識的將腰間長劍拔出一截。
“爾是何方……之人?”蓋聶皺着眉頭問道。
其實他更想“爾是何方妖物?”
明夷初始也嚇了一跳,隨後便反應過來,眼前這少年恐怕是個白化病人,緊接着又被他手中捏着的一團東西吸引。
少年本來是急衝衝的跑出來迎接宋玉,沒有想過會碰上其他人,一時間也有些錯愕。
這點錯愕在看到對面那青年劍客驚悚警惕的目光和他腰間那半截雪亮的劍鋒後,又頃刻間變成了尖銳急躁的怒火。
“你這劍客在我家之前,卻想拔劍問我是何人?當真無禮!”少年冷笑着反問道“速速離開,不然我就……”
宋玉向前一步,插入二人中間,沉着聲音警告少年道“阿淵,這二人乃我之客人。”
聽到宋玉發話,少年抿了抿嘴脣,收回了後半句之言。
“蓋聶大俠莫要見怪,他不過是長得與常人有些不同罷了,並非什麼妖物。”宋玉扭頭熟門熟路地解釋道。
“是我少見多怪了。”蓋聶說道,忍不住又看了幾眼少年的白髮雪膚和紅瞳。
這幾眼並未含什麼惡意,但也難免帶着點探究和疑惑,似乎是在好奇正常人怎麼會是這個模樣。
但僅僅是這目光,也讓少年感到一絲難堪,忍不住低下頭,又將兜帽拉的緊了些,扭頭回了屋舍中。
宋玉與蓋聶相談甚歡,當天便請他住下,蓋聶也欣然同意。
明夷也很喜聞樂見。
逆旅人多眼雜,來往遊商劍客無數,稍有不慎便會有麻煩,而且那麼多器物都不知道被誰用過……
自從那次看到血吸蟲病的病人後,明夷就覺得自己應當做些防範。
蓋聶給明夷佈置下來揮劍三百下的作業,然後便揮手讓她下去了。
屋舍廣大,僕役又只有三五人,便難免透露出些寂寥的氣息,牆角的石板分上都長滿了枯黃色的雜草,被寒風吹的嗚嗚作響。
氣喘吁吁的揮完三百劍,又用過飧食後,明夷向收拾案几的老媼問道“老媼慢走一步,敢問今日的那位阿淵小郎在何處?我有事尋他。”
等到老婦人指了路以後,明夷給自己披上狐裘,提了盞燈就向那個白化病少年居住的屋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