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字落下,餘音嫋嫋不絕於耳,這黑暗簡陋的屋舍裏,空氣中一時陷入了凝滯。

    蒙恬張了張嘴又閉上,說不出半句反駁之言。

    聽了這番話以後,子陽臉色先是慘白,幾息之後卻又慢慢恢復過來血色,雖然免不了還是帶些沮喪。

    “事已至此,多說也無用。”子陽深呼吸一口氣,自我開解的說道“與其自怨自哀,倒不如想想當如何掩飾身份……不說了,我先去熬藥。”

    說完後,子陽抱起藥材去了逆旅中廚房,借用那裏的竈火陶罐熬藥。

    “不知姝女剛纔又是爲何事憂心?”蒙恬問道。

    “其實也並非大事,不過是想起一些奇聞異事,自己嚇自己而已。”明夷緩緩說道,心思電轉間,決定再給嬴政挖個坑。

    一身布衣的少女走到蒙恬身前坐下,並非像尋常一樣端正的跪坐,而是一手支着憑几依靠,雙腿合攏着歪在身體的一側。

    雖然不符合禮節,但卻閒散舒適。

    “我曾在遊歷楚國時重病,有幸得到大楚巫親自出手驅鬼救命,其巫術靈異神妙,令我大爲驚歎。出於好奇,我便向大楚巫詢問了不少鬼神之事,其中便有山間惡靈附身之說。”明夷閒聊似的緩緩說道“但凡被山間惡靈附身者,均會無故昏迷數日,昏迷中喃喃自語無數胡言,被惡靈附身的人醒來後便性情大變,開始爲禍他人。”

    蒙恬先是一楞,然後拍桌大怒道“胡言亂語!”

    竟敢暗指他大秦長公子被惡靈附身,當真狂妄!

    “我話還未曾說完,你又何必急着發怒。”明夷平靜的說道。

    “那你便繼續說!”蒙恬冷冷說道。

    蒙恬六七歲時便站在邊關牆頭上,看父祖擊殺胡人,什麼樣屍橫遍野的景象都見識過,從未見過、也不相信鬼神作亂!

    今日他倒要看看,眼前這狂妄女子還想說什麼胡話!

    “並無冒犯長公子之意,方纔是我言語不當了。”明夷先是微微欠身略表歉意,緊接着溫和的說道“不過是我今日突然想起此事,所以隨口一提罷了,蒙恬小郎只當聽些趣事打發時間。”

    說到這裏,明夷垂眸沉思幾秒,推想了一下萬一嬴政當真重生,會是什麼模樣。

    “被惡靈附身者,會極其厭惡身體原本主人的生身母親。”

    ——就衝趙姬將來會養男寵生私生子還造自己兒子反的行爲,始皇帝的母子關係絕對糟糕。

    “性情大變,變得唯我獨尊,不容其他人忤逆,還貪奢喜華,受不了穿短褐之衣、食藜藿之羹。”

    ——做了幾十年皇帝,每天享受錦衣玉食的貢奉,性格必然會有些獨斷專行,也必然一時片刻適應不了布衣素食。

    “而且山間惡靈並非凡人,能引起未來災禍,並且愛好將此光明正大說出口,虛情假意的叫人早做防範。……可笑凡人不知內裏,只以爲這是預知的天人之能。”

    ——史記上記載秦國最近的一次天災在秦始皇登基的四年後,饑荒、蝗災和瘟疫從年初到年尾輪流造訪,他若當真重生,不可能不早做打算。

    一口氣說完之後,明夷微微一笑,目光中意味深長。

    也許是子陽熬的藥當真有一些效果,也許是昏迷這麼久也到清醒的時刻了。

    這天下午,一直躺在漆牀上的嬴政終於睜開雙眼。

    趴在牀邊打盹的蒙恬頓時大喜過望,直呼蒼天保佑。

    低矮漆牀上直起身來的黑衣少年目光恍惚,好像從一場回溯時光的大夢中醒來,當看向牀邊熟悉又陌生的少年蒙恬時,神色中隱約帶了跨越幾十年生死的蒼涼感。

    “……蒙將軍。”嬴政說道。

    蒙恬奇道“長公子爲何叫我將軍?”

    嬴政閉上眼睛用手揉了揉眉心,幾秒後再睜開時,神色已經恢復如常,淡然說道“朕……我剛從病中清醒,神思不屬叫錯了。”

    屋子的角落裏,一直專注觀看嬴政神色的明夷心下頓時一沉。

    最糟糕的推測似乎發生了。

    嬴政昏迷了整整兩日,身體虛弱無力,蒙恬見狀連忙端來慄米粥服侍長公子喫下。

    嬴政看着那碗裝在陶碗裏、帶着米糠的粥微微皺眉,一把推開後詢問道“我昏迷的這幾日,都發生了何事?”

    他聽蒙恬一一仔細講過,在得知如今是幾月幾日時臉色微微一變。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同時望向屋子角落的明夷與子陽。

    明夷微微一笑,識時務的站起來說道“我腹中飢餓,去看看廚下可還有喫食。”

    說完後,她便拉着子陽離開。

    兩個人腳步聲消失不見,寢室中只剩下嬴政和蒙恬。

    嬴政說道“既然趙國有李牧追殺,那便先南行進入魏國境內,之後乘船渡黃河,過上黨、河東等郡,然後直入咸陽!”

    蒙恬連忙勸說道“公子不可啊!兩國如今在開戰,若是在此時進入魏國,稍有不慎便性命不保!”

    “那依你之見如何?”嬴政平靜問道。

    “不如先暫緩歸秦之事,東去齊國躲避幾年,等到戰事平靜後再啓稟陛下回國。”蒙恬說道。

    這是蒙恬剛纔思索出來的對策。

    平王東遷後,紛紛擾擾四百年,各國的王孫公子不小心滯留他國也是常有的事,比如五霸之一的晉文公。

    依照蒙恬的想法,齊國自從田單復國以後,已有幾十年不興戰事,對如今勢力強大的秦國也是畢恭畢敬,以交好爲要。

    嬴政此時東奔齊國,必然能受到齊侯的盛情款待,遠好過如今冒死回國。

    不料嬴政想都沒想,就斷然說道“不可!”

    他狹長漆黑的瞳孔中一片幽深,那蒙恬看不懂的情緒。

    “五月丙午日之前,我必要回秦。”

    這句話雖然聲音不大,卻充滿了不容更改質疑的鋒銳!

    蒙恬張了張嘴,還想再勸說幾句,讓長公子不要任性,可就在此時,榻上的黑衣少年彷彿早有預料般,向他看來一眼。

    那過於漆黑的瞳孔威嚴冷漠,竟然有種居高臨下睥睨於他的感覺。

    一瞬間,蒙恬竟被這眼神看的心頭一縮,將要脫口而出的話又卡了卡。

    嬴政收回目光,想了想,又解釋了幾句。

    “蒙驁攻魏、其意在趙,如不過是聲東擊西而已,不出幾日,必然要轉攻趙國城池,此時南下魏國危險不大。”

    “此爲軍中機密,長公子又是如何知曉?”蒙恬錯愕道。

    會不會是隨口胡說……

    嬴政避而不答,說道“蒙恬,你去將那位鑄劍師徐夫人叫來。”

    ……

    徐夫人已經進入屋舍中與嬴政密談。

    蒙恬身姿挺拔的站立在木門前看守,一隻手摸着鼻樑,狀似無意的打量着遠方街道上來往行人。

    只要稍有異常,蒙恬就會立刻做出應對。

    而在另一邊,逆旅簡陋的小院中,一身布衣揹負長劍的少女背靠在青青柳樹上,遙望天際浮雲朵朵。

    “明夷?”

    明夷神色毫無變化,依舊維持那個姿勢。

    “……明夷?”子陽看她沒有反應,又呼喚道。

    明夷微微側過一點頭來,“怎麼了?”

    “發生了什麼事?”子陽問道“從我買藥回來以後,你就心不在焉。”

    明夷心中所煩之事根本無法明說出口,聞言只是無奈一笑。

    秦始皇有可能重生了?

    這該怎麼說!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大不了魚死網破,效仿荊軻!

    “等離開邊境之後,你有何打算?”明夷問道。

    子陽滿臉不明所以,“什麼打算?”

    “如今四人聚在一起,不過形勢所逼。等離開趙國、沒有李牧威脅之後,你何必冒性命之險送趙政回秦。”明夷說道。

    “我還沒想好。”子陽問道“明夷,你想去哪裏?”

    明夷愣了愣,眼中顯現出一點茫然來。

    “……我也未曾想好。”明夷緩緩說道。

    但她絕對不想再去找蓋聶了。

    過了片刻,她又說道“也許去找我母氏也說不定。”

    周朝王室之人還在秦國仰人鼻息、苟延殘喘。

    子陽突然意識到自己認識姬明夷許久,卻還不知道她是什麼身份。

    “秦趙魏楚齊燕韓,明夷你是哪國之人?”子陽問道。

    “都不是。”明夷說道。

    “啊?”

    “我曾是周朝王室中人,最後一任周天子,就是我的父親。”明夷垂下眼睫,淡淡地說道。

    子陽一驚,“那我應當稱呼你一聲王姬。”

    “何必,周朝早就滅亡了。”明夷說道“子陽你呢?”

    “我……我無甚可說。”子陽說着用手撓了撓自己頭髮,“小時候依稀記得自己是魯地那邊的人,後來有一年發生瘟疫,家中人將染病的我拋棄,師傅撿到我給我治好病,然後我就跟他一起周遊各國、行醫治病。”

    屋舍中的祕密談話說完,徐夫人推門而出,臉上的輕鬆笑意還沒有消散乾淨。

    明夷一向見微知著,看到他這表情便知二人密談成功,瞬間心頭一鬆。

    “看來您願意幫助我們逃離趙國了。”明夷說道。

    徐夫人腳步一停,用驚奇的目光仔仔細細地將明夷上下打量一圈,忍不住感嘆道“小小年紀便能多智至此,一個已是罕見,我今日竟然見到了三個。你、趙政、蒙恬,你們三人若無意外夭折,將來必定名留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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