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明白。

    明夷扶着額頭思考一會兒,覺得剛纔說實話不能全怪自己。

    穿越以後見到的這些人裏,雖然有俊美無二如師叔龍陽君和宋玉,但卻失之渾然天成的王者氣魄,有瀟灑不拘如師傅蓋聶,沒有那種翻手爲雲伏脈千里的心機手段和霸氣。

    更別提那些如子陽、蒙恬、屈淵等與自己年齡相仿,還尚在青澀的同齡少年。

    容貌氣度再加上重生回來的手段心機,不得不說一句秦王確實天下無雙。

    一時走神,怨不得自己。

    之前被宦官帶來時,明夷剛剛練完劍,打算回偏殿內休息。

    如今有沒有什麼娛樂,就算想要看招來優伶之流看歌舞,也得顧及自己目前半軟禁的身份,只能勉強看看書解悶。

    可如今書籍珍貴神聖,能被編撰成竹簡的,都是諸如《韓非子》《論語》一流的諸子百家典籍,講的都是治國的大道理,相當無聊。

    反正回到偏殿也是乏悶無聊……

    明夷想了想,覺得都已經得罪到這份上了,還怕再出現在嬴政面前惹他不快?

    衣着簡單、眉目清麗的少女一甩衣袖,果斷也走到宮殿深處的一張案几旁邊,然後抱膝坐在了墊了潔白皮毛的竹蓆上。

    熟悉的腳步聲走近,嬴政手中的刻刀微微一停,擡頭問道“你來做什麼?”

    “筆比刻刀好用,陛下爲何使刀刻字?”明夷問道。

    沒有穿越之前,明夷那個身爲歷史老師的爺爺曾經講過這樣一句話——恬始作筆,以枯木爲管,鹿毛爲柱,羊毛爲被。

    這句話出自《辭源》,意思就是毛筆是由秦朝名將蒙恬發明。

    然而就和其他被穿越以來推翻的歷史常識一樣,明夷發現,毛筆這玩意就和紙張一樣,早在戰國時期就有了,只是沒有被推廣而已。

    嬴政指了指被牛皮韌帶束縛着的片片竹簡,油潤的淡黃色竹片上,被刻刀刻下的篆體字一筆一劃都清晰可見。

    “刻刀所刻之字經年不變,不易損毀,而筆沾染墨水所寫成,稍有摩擦或泡水便會暈染消失。”嬴政說道。

    明夷瞬間心中了悟。

    這是一個因果關係,因爲容易寫字的紙張沒有被髮明推廣,所以連帶着毛筆也沒有被推廣,等到哪一日紙張大行天下之時,刻刀無法在輕薄易碎的紙張上刻字,那時候纔有毛筆的用武之地。

    要不要想辦法改良紙張?

    明夷略作猶豫之後再度放棄,還是算了,沒必要給秦國添加助力。

    因爲普及酒精提取的辦法,明夷一連在作坊當中忙碌了好幾日,才終於將那些隸臣妾教導完畢,重新得到空閒時間。

    嬴政對此也很是關注,甚至還抽出一天時間也去了一趟工坊。

    能解決邪風入體、火、毒問題的奇藥,這個消息乍然傳來時,他心中也不是不感到驚喜和意外,只是習慣了喜怒不形於色,因此絲毫沒有表露在外。

    然而在全程圍觀了酒精提取辦法之後,嬴政不得不惋惜的打消了大規模提取酒精的想法。

    的確這種新奇藥物對外傷感染有奇效,但可惜的是它要用酒水來提煉。

    而酒水又是從哪裏來的?從糧食釀造而來。

    以現在的釀酒技術而言,哪怕是最爲高明的釀酒師,給他三石糧食,也只能大概釀出不到一石的普通酒水,而從酒水中提取酒精的之比,哪怕是過程一切順利,也只能勉強達到十比一。

    糧食這種東西可是重中之重,沒有酒精未必會死,但喫不上飯是肯定要死。

    雖然不能大規模提取,但這種療效奇異的好藥,也不能完全不提取。

    唯一的問題是應該怎樣使用。

    嬴政只是略做思考,便招來了九卿當中的治慄內史和少府官員,其中還包括了前不久剛剛走馬上任的李斯,開始商量這件事情。

    在一番討論之後,嬴政下令根據每年的糧食稅收來撥出一部分糧食釀酒,酒成之後再拿來提取酒精。

    酒精主要供給軍隊,其次纔是秦王及其宗室,還有立了大功和寵信的三公九卿每年可以按其爵位分到一二瓶。

    “受傷之人何其衆多,要怎樣分發治療?”明夷問道。

    “自然是按照爵位劃分。”嬴政淡淡說道。

    明夷聽的忍不住蹙眉,“那底層士兵,便活該去死了?”

    “若不想等死,大可以奮勇殺敵以求得爵位。”嬴政說道。

    “只怕他們還沒有得到奮勇殺敵的機會,便已經因爲受傷而死去。”明夷說道。

    “這也是無法之事。”嬴政舉起一旁白玉酒尊,喝了幾口水潤潤嗓子後,繼續冷淡的說道“藥少而人多,若不規定出高低等級來規定用藥,恐怕將軍士兵之間爭奪不平,矛盾重重之下生出怨恨之心,會平白多出無數事端。”

    明夷心知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嘆了口氣不再多話。

    也許這對嬴政來說還是件好事,可以刺激秦軍爲了保住自己受傷之後的小命,更加奮勇殺敵來求得爵位。

    “你今日來找朕是爲了何事?”嬴政問道。

    “勞煩陛下在給蒙老將軍寫信時,提醒此種藥物千萬不能喝,否則量多會致死。”明夷緩緩說道。

    酒精不是酒,多喝會死人!

    然而那些隸臣妾意識不到這點,在他們眼裏,這是從美酒中提取的精華之物,自然比美酒更加誘人。

    哪怕是秦法規定嚴苛,也擋不住那些人作死的心。

    在得知一個隸臣妾因此而死亡之後,明夷就走過來連忙提醒這件事,否則若是治病不成反害人,就罪過大了。

    嬴政接受了這個建議,在給蒙驁的信件中,用硃砂紅筆重點寫了這句話。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每逢春夏秋冬四時之際,作爲一國之君,就要帶領三公九卿和封君大臣浩浩蕩蕩的前去郊外開始祭天。

    嬴政也不例外。

    在掌管宗廟禮儀的奉常安排下,一切都進行得井井有條,非常順利。

    頭戴冕旒、選黑色王袍的少年秦王手持豐收五穀向蒼天祭祀,然後在下一個倒白茅草過濾乾淨的酒水在大地的環節時,看着拿來祭祀用的酒水時微微一蹙眉。

    酒水淡綠,是剛剛做好還沒有經過二次發酵的酒纔會有這種顏色。

    這種酒不應當出現在祭天這種莊重的環節上。

    看到秦王不悅的目光,給他奉上酒水的奉常心驚膽戰。

    還在祭天,被衆人圍觀的嬴政什麼都沒說,平靜至極的接過酒水,完成了剩下的祭祀步驟。

    等到祭天結束以後,秦皇就開始問罪奉常。

    “祭天之時,你拿新釀之酒遞給朕。”嬴政說道。

    少年的聲音平淡尋常,初一聽聞不含任何怒火,卻讓跪在地上的奉常滿頭冷汗。

    奉常還來不及打話,遠方就傳來一道聲音。

    “是臣讓他如此做的。”

    一個穿着黑色官服的高瘦男子走近之後,拱手說道“臣呂不韋拜見陛下。”

    看着來人,嬴政神色平靜至極,聲音不辨喜怒的說道“……仲父免禮。”

    話音剛剛落耳,呂不韋就從善如流的直起腰來。

    “仲父爲何要如此做?”嬴政問道。

    “陛下見諒,少府中美酒因前段時間因大多被挪用,只得以次充好,以新釀之酒祭拜蒼天。”呂不韋說道。

    嬴政脣角頓時露出三分譏誚的冷笑,“哦?即便少府中美酒不足,奉常難道還不能從咸陽的三公九卿和周邊大城市中調取?仲父有話直說便是,不必拐彎抹角。”

    “那老臣便斗膽直言了……”呂不韋神色嚴肅地說道“……陛下少年繼位,難免心思不定,專注於細枝末節的旁門小道上,如此下去,臣恐又生太甲之事。”

    太甲是商朝的第四位君主,也是少年繼承王位,繼位的前兩年做的還算可以,後來便開始暴虐昏亂,伊尹無奈,將太甲放逐到了桐宮,整整過了三年,伊尹纔將太甲迎回亳都,將權利政務交還給他。

    他是太甲,那呂不韋是誰?伊尹嗎?

    他呂不韋也配?

    嬴政面無表情的盯視着呂不韋,那雙深邃漆黑的眼睛中寒冷如刀,心中又暗暗的給呂不韋記了一筆。

    “……仲父的好意,朕心領了,只是酒精一物若用於軍隊之中,於秦國大有益處,朕前日多關注於此,並非專注於旁門小道。”嬴政緩緩說道“如今寡人年少,國家大事多承託於仲父,您若精神尚佳,不如多關心於朝堂之事。”

    呂不韋睜大眼睛,忍耐着心頭的一絲怒火說道“陛下的意思——是老臣不該說此事了。”

    “怎會?仲父如此敢於直諫,必然是爲了朕與大秦好。”嬴政冷淡說道。

    呂不韋還想再說些什麼,可是嬴政已經轉頭就走,玄黑色王袍在風中划起一道飛揚弧度,只留他一人站在原地,看着秦王背影嘆息。

    唉~,當初扶持趙政登上王位,是因爲他在秦國毫無根基,必然比有韓夫人支持的長安君好控制。

    怎能想到趙政登上王位之後,性情變得如此傲慢自負,就連自己這個一力將他推上王位的相國都寡言冷語。

    如今看來,當初到還不如支持長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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