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以往的單純憤怒,這次的嬴政是真正動了殺意,就像是初見時一樣,少年漆黑眼睛中森寒陰冷,想深淵一樣擇人而弒,令人望之生畏。

    確定了藥物發作,他身體已經沒有力氣以後,明夷將嬴政重新扶起來,讓他靠在牆上,還貼心的在背部墊了一個軟墊。

    做好這一切後,明夷才重新端正的跪坐在嬴政面前。

    “讓我們繼續剛纔所說,陛下,你三番兩次讓我陷於生死關頭,是,這其中自然有你我早就在趙國結怨的原因,可在您回到秦國繼承王位之後,明明說好一筆勾銷,不再計較以往之事,卻依舊將我囚禁在咸陽宮中逼問我前世之事……”明夷溫和的說道。

    嬴政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姬明夷。

    對面少女說的溫和閒淡,聲音也不高,就像是日常閒聊一樣,只有那雙清醒冷漠的眼睛,昭示着她的情緒並不是表現出來的那樣。

    “……我生平最恨受制於人,陛下,你這樣做的時候,究竟是九五至尊的“始皇帝”當久了,人人都不敢,也不應當反抗您?還是因爲我不過是一個尋常遊俠,有怨言也不足掛齒,所以才這樣無視我的意願軟禁我?”明夷溫和的說道。

    嬴政高高在上九五至尊當久了,沒想到她一個尋常的遊俠居然敢這麼做。

    兔子逼急了還會咬人。

    她姬明夷還有最基本的自我尊嚴,不像這個時代真正的庶民一樣有尊卑觀念,認爲身份高的貴人對自己做什麼也是應當,遇到這種事只能算運氣不好。

    對面的少年秦王沒有辦法說話,唯有神色傲然冷漠依舊,冷冷望了她一眼,就閉上眼睛。

    明夷將玉杯中原來的水倒了,從案几下又掏出來一個水壺,重新給杯中倒滿水以後喝起來。

    這水是用甘草泡出來的,有解毒功效。

    “不說這個了,既然您這麼想知曉前世之事,今日我便實話實說的告訴您……”明夷撫掌微笑道“……陛下於沙丘平原病逝時,是否覺得大秦帝國會真如陛下所預料的那樣,由公子扶蘇繼位,然後千秋萬世連綿不絕?”

    聽姬明夷這樣說,原本閉目養神的嬴政心中突然升起一種微微不祥之感,忍不住重新睜開眼睛看她,烏黑的劍眉微微蹙起。

    見他一聽到提起自己的帝國就睜開眼睛,明夷脣角笑容更加擴大,稍微靠近一些,在他耳邊小聲說道“你的大秦帝國根本沒有千秋萬世!自你之後,秦國二世而亡,陛下可否意外?”

    嬴政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目呲欲裂,緊接着那雙漆黑的眼睛中滿懷怒火!

    見他這樣,明夷又是一聲輕笑。

    “你死了以後,隨身服侍的宦官和重臣爲了自己手中權柄,根本沒有將死訊和遺詔公佈出去,而是裝成你還在世的樣子,讓人將官員奏章全都送到車裏去,那時正值盛夏,沒過多少時日你的屍體就發了臭,爲了掩蓋,他們甚至將一車鹹魚放進你的車中,將屍臭說成是魚臭!——此乃陛下死後屍身下場,爲其一!”

    “到瞞不下去,那些宦官和重臣就挑了諸位公子中一個愚蠢之人當秦王,又僞造了陛下的遺詔給公子扶蘇,讓其自殺,扶蘇公子心善純孝,當真也就自殺了!回到咸陽後,那位秦二世又將你後宮中所有沒有生育的嬪妃全部殺了殉葬,又把所有將給你修建陵墓的工匠全部活埋在陵墓裏。不僅如此,你那幾十個子嗣,大部分以莫須有罪名被新秦王被戮死在杜縣和咸陽,還有幾個被軟禁在咸陽宮中,最後也被逼死,其中一個叫將閭的公子,對蒼天大喊着自己沒有罪過後拔劍自殺!——此乃陛下死後子嗣下場,爲其二!”

    “那位秦王上位後只知曉喫喝玩樂,將你在世時原本就繁重的賦稅又連連加重,終於,受不了壓榨的庶民們和六國中人前仆後繼、羣起而反,致使天下處處叛軍……咦?陛下你這眼神想說……是否是想說大秦鐵騎天下無敵?……呵,自然是天下無敵,但陛下你別忘了秦**隊一半被你派到了百越南征,一半在北地修築長城和攻打匈奴。當然,關中秦國的軍隊和名將還是有的,所以雖然打的費力,但叛軍主力也被包圍在了鉅鹿,即將在被秦國打敗,可這位秦王就像當初趙國懷疑李牧一樣,功高震主,咸陽的那位秦王爲此而斷了秦軍糧草,逼的幾十萬秦軍反倒投降敵人,開始轉頭攻打秦國。叛軍至此長驅直入,沒過多久便攻破咸陽城,六國於你秦國有亡國大仇,又豈會放過。整個咸陽都被活生生屠戮了一遍,這次不僅僅是你的子女,整個秦國的嬴姓趙氏宗族都被屠殺殆盡,將咸陽宮的珍寶財物瓜分殆盡!你夢想的大秦帝國千秋萬世,在你死後短短三年就亡國滅種!——此乃陛下死後家國下場,爲其三!”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他的大秦帝國竟是二世而亡!

    最後一個字的話音落下,似乎連嬴政周遭的空氣都凝固住了。

    明夷從來沒見過嬴政神色如此鉅變過,哪怕是當初面對李牧追殺命在垂危、或者是自己剛剛下藥時都沒有。

    不可置信的震驚和暴怒、稀少的惶恐和心痛、又混雜了無處發泄的殺意……種種複雜的情緒混合着出現在那張容貌上,讓他看起來森寒冰冷到了極點!

    如果不是現在動彈不得又被綁住了嘴,明夷想象不到這樣一個怒火滔天的秦王會做出什麼事。

    看見嬴政又一次掙扎起來,爲了防止他發出聲音被外面人發現,明夷皺了皺眉頭,趴上去壓制住他,這才發現他的全身肌肉都已經繃緊了,連牙關都緊緊咬住。

    大約十幾秒之後,理智回籠的嬴政意識到因爲藥物而動彈不了的身體掙扎也沒用,才重新停止動作。

    明夷擡起一點頭向他看去,嬴政冷漠偏頭,避開她落下的一縷頭髮。

    明夷謹慎的等待一兩分鐘,確定他不再掙扎以後爬起來,從案几中拿起竹簡,用刻刀快速的在上面刻好了一封允許她出宮的王令。

    這些天不止一次的用過這個,上面要寫規格模式和書辭之類,明夷都已經很熟悉了,原樣複寫一遍不在話下。

    刻好之後,明夷摸出嬴政腰間的銅質王印,在竹簡上面蓋下一個鮮紅印記。

    大功告成!

    嬴政面無表情的看着她一連串動作。

    跟嬴政講前世之事(人生攻擊)已經浪費了足夠多時間,不能再耽誤下去。

    明夷僞造好王令之後,拿起自己的隨身物品和劍就打算出去,想了想,決定還是在和嬴政告個別。

    半蹲在秦王面前,明夷溫和的說道“臨走之時,我還有幾句話想和陛下說,權當告別。”

    “首先便是,放在水中的是草烏,有劇毒,量少可麻痹昏厥,量多者致死,然而我爲人心善,只放了一點點,否則陛下此刻已經魂歸黃泉,那個水壺中的是甘草,可以解毒,陛下記得回頭多喝些。”

    “還有,如果不是陛下時常揮退所有人,然後又詢問我前世之事,還對華陽太后造謠我侍寢過,今日焉能我同陛下二人在房內這麼長時間,卻無人懷疑陛下安危,只當你我二人在房內嬉戲。再以及我常常奉陛下恩准出宮,現在出去想必也無多少人懷疑。”

    明夷本來還想總結一句“自作自受”說給嬴政聽,又覺得做人不要太刻薄,就此打消了這個念頭。

    靠在牆邊的嬴政聽完後面色冷漠。

    如果是平日裏,這番話的一定能惹到他勃然大怒,但在剛纔的打擊中回過神後,嬴政覺得這世上已經無人無事能夠再給他的心理造成劇烈打擊了。

    嬴政佛了。

    走出房門後,明夷微笑對趙高表示秦王今日心情不好,想要靜一靜,讓誰也不要進去打擾,大約半個時辰後再進入房內服侍秦王。

    趙高連連稱諾。

    明夷又將嬴政的王令給他看,讓其準備了一輛馬車出宮。

    這次趙高疑惑了。

    “夜色已降,陛下何以令姝女在此時出蘄年宮?”趙高問道。

    “陛下所想,我如何知曉。”明夷說道。

    趙高還是心懷疑慮,猶豫着看向房間內,不知該不該進房間內向秦王一問。

    明夷一聲嘆息,做了一個附耳過來的手勢,小聲對趙高說道“陛下許是因爲無人教導,不通黃赤之道,剛纔有些……所以惱羞成怒,暫時不想再見到我。”

    趙高臉色微變。

    “此等祕事,你可千萬不要宣之人口。”明夷囑咐道。

    “這是自然。”趙高陪着笑說道。

    他瘋了不要命了纔會將秦王房中之事說出去。

    “所以,陛下還在惱怒,我不敢忤逆他,在城外逛一圈就回來。”明夷說道。

    “只是雍城中現在恐怕還有些混亂……”趙高猶豫着說道。

    明夷舉了舉自己手中長劍,笑的溫和。

    “無妨,我準備了長劍傍身。”明夷說道。

    “難怪姝女拿了把劍出來,剛纔我還在疑惑,您真是深謀遠慮。”趙高立刻討好的說道。

    坐上趙高準備的馬車離開蘄年宮,以秦王宮的窮奢極欲,哪怕是在這種混亂之際,派來服侍的人都有十餘位。

    明夷忍不住頭疼的揉了揉眉心,在走入還有些混亂的雍城中以後,頗費了一番功夫才擺脫這些宮女宦官和侍衛,奪了馬匹狂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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