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正酣,卻被嬴政搖晃着叫醒。

    明夷半夢半醒的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張白紙方方正正的擺在眼前,遮擋住所有視線。

    這是什麼?

    明夷眼睛睏倦的睜開又閉上,連續好幾次之後,才終於清醒一點。

    耳邊傳來了秦王陰沉的聲音。

    “百里風給你寫的信。”嬴政說道。

    咦?

    明夷不解的坐直了身體,從嬴政手指中抽走了那張信紙,低頭看了起來。

    看了兩行,她就明白嬴政爲什麼生氣了。

    百里風的意思其實很簡單,就是想提醒一下當初在齊國時許諾給他的東西。

    當初說好給他的機關學宮呢?祭酒的高薪職位呢?天下的能人異士呢?把他忽悠來秦國,然後就放着不管了?

    只是這個遣詞造句……百里風大抵文化不怎麼好。

    “他是怎麼把信傳到咸陽宮的?還是陛下你招了他進宮?”明夷頭也不擡的問道。

    嬴政的目光平靜而冷漠,似乎很不想回答問題,過了好幾秒才勉強開口道:“那百里風賄賂宮中宦官總管,想要交予你。”

    不過他太小瞧咸陽宮防範嚴密的程度了,宦官通常根本不會理會這些事,還會將這些意圖不軌的人向上稟報。

    說完之後,他就開始臉色不佳的等待愛妻解釋。

    什麼誓言!

    什麼誓言需要杯酒爲諾天地共證!

    她在外的那兩年究竟認怕識了多少無關緊要之人,當初就不應該放人走,應該冒着決裂的風險,將姬明夷囚禁在咸陽宮中!

    “陛下不要誤會,只是當初在齊國時,我允諾瞭如果他來秦國定居,我就幫助他建造類似於齊國稷下學一般的機關學宮,並且讓他來當祭酒。”明夷安撫着說道。

    黑袍青年卻絲毫沒有被這個解釋安撫到,並且看上去更氣了。

    “一個百里風何德何能,爲了讓他來秦國長居,值得你爲他建造學宮?”嬴政怒道。

    他明天就下令將那百里風逐出秦國,永世不得再歸!

    “我……”明夷啞然幾秒,最終滿目柔情的說道:“……我這都是爲了陛下你啊!”

    嬴政呵的一聲冷笑,看起來絲毫不信。

    “雖然在外面東遊西逛了兩年,但我心中無時無刻不在記掛着陛下你……”明夷循循善誘的說道:“我一直都沒有忘了陛下還想要求仙問道之事。”

    “求仙問道與這百里風又有何關聯?”嬴政漠然說道。

    明夷說道:“趙政你乃天下之主,稍有動輒便會引得無數人的窺視,就好像上輩子一樣,你明明是真心實意想要求仙,卻引來一堆趨炎附勢、貪慕榮華富貴的騙子,由此可見相求於術士這條道行不通……”

    嬴政彎腰低頭,用手捂住了明夷的柔軟嘴脣,打斷了她的話。

    青年的面容和聲息都近在咫尺。

    “關於此事,朕已有解決之策。”嬴政平靜說道。

    明夷一卡,緊接着拉下嬴政的手,好奇問道:“怎麼解決?”

    “將廣招天下的術士的告示發出去,等到術士來到咸陽宮以後,就將其關入地牢十餘日,能活下來者,必然是有真正本事的仙人。”嬴政說道,表情平靜異常。

    那些徐福盧生之流,不是個個都稱自己是能請來仙人的、有真本事的術士嗎?

    既然是有真本事的術士,那區區辟穀,想必爲難不到他們。

    明夷“……”

    “如果是假冒的術士,又不小心餓死在牢中又當如何?”明夷問道。

    “如果是膽敢來欺騙於朕的騙子,那餓死於在牢中,真是輕饒於他了。”嬴政高傲說道。

    明夷“……”

    好吧,她的秦王陛下就是這麼一個睚眥必報的人。

    “此計……甚妙,但陛下還是聽聽我的看法好。”明夷有些艱難的說道。

    沒想到嬴政用眼角的餘光輕輕望她一眼,隨後立刻偏過頭去。

    “朕不想聽。”嬴政冷漠說道。

    不管明夷說什麼話,其主要目的肯定是爲了給那百里風求情,說不準還想忽悠他給百里風建那機關學宮。

    明夷沉默了。

    緊接着,明夷一把拉過嬴政的衣袖,將人絆倒在牀榻上,又翻身趴在他的上方。

    “趙政你不想聽我說話了!”明夷在他耳邊喊道。

    別說七年之癢了,這連七個月都不到,伴侶就不想聽自己說話了,愛情的保鮮期已經短到這種境界了?

    眉目冷淡的青年嘴角動了動,最終緊緊閉上,抽出一隻手捂住那一側的耳朵,將自己的意思表達的明明白白。

    明夷怒了,伸手就想將嬴政的手指從耳朵上扳下來,嬴政不肯,於是兩個人就從牀榻翻轉着鬧了起來。

    都是年輕氣盛的青年男女,然後鬧着鬧着,就不僅僅是鬧了。

    ……

    一番親切至極的深入交流過後,明夷說道:“百里風除了專研機關術之外,還喜歡專研各種天地之間的定理,比如小孔成像之類,這樣的人才流落在各國浪費了,所以我纔想讓他到秦國居住,然後專研此道。”

    嬴政微微揚眉,有些不以爲意的說道“這些都不過是小道而已,也值得你如此費心思。”

    話不能這麼說,科學發展纔是第一生產力。

    可惜這個時代流行的各家學說,大多都是講的以理論治理國家,鮮少有專注於提高生產力,然後改善生活的,少有的一個農家學派專注於怎樣種糧食更多,現在也人少的快要滅絕了。

    但明夷心中明白,讓一個從未接觸過這種發展生產力理論的人,瞭解並且相信這種理論,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明夷費了很多口舌,不斷的向嬴政陳述夏商周三個朝代交替更換時的武器發展,以及若是現在的人還用上古之時那種粗糙的耕種田地方式,是絕對供養不了現在天下幾千萬人口的,一年兩熟三熟的輪種糧食制度、糞便施肥的應用、乃至於從青銅器過渡到鐵器……這些都是“科學”的一種發展,緊接着,又跟他訴說了一下未來神奇的千變萬化,人是如何能足不出戶就與千里之外的人溝通,又以及是怎樣在九霄之上翱翔,天地日月星辰究竟是怎樣的模樣。

    隨着少女的講述,嬴政的臉色也在不斷的變化。

    最初是不以爲意,在聽到這上古至今幾千年來的變化時,漸漸嚴肅了神色,最後聽到愛妻口中的那些未來之事,嬴政感覺自己是在聽神話故事。

    或者說,就算是上輩子徐福對他說東海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山上有仙人和不死藥,這聽起來也比她口中的未來可信。

    嬴政爲愛妻口中的未來深深驚歎,奇道:“未來竟如此神異,爲何以前從未聽你提起過?”

    “每次想想以前,再想想現在,我就恨不得時光倒流回前一世,爲了避免自己積鬱成疾,久而久之就強迫自己不再去想了。”明夷嘆着氣說道。

    這次如果不是爲了勸說嬴政,她也不會再提起。

    生了病是用古老中藥,而不是抗生素打點滴、出行全靠人力和馬匹,而不是飛機火車動車、食物是小米和各種陌生野菜,而不是熟悉的零食小喫和可樂、就連冬天取暖和夏天消暑,都沒有方便快捷的空調可用……。

    如果這些還不算什麼,那最讓她受不了的,就是這個時代對於人命的輕賤,那麼多人因爲疾病戰亂而死去,她感到膽怯,讓她更感到膽怯的是,周圍人都已經習慣這種生活,並且視之若正常。

    由太平盛世裏安全無虞的普通人,一夕之間淪落爲人人可欺的亡國孤女,時時刻刻都在擔憂自己的未來和性命安全。

    最初的時光裏,她受不了這種落差。

    嬴政的臉色微微變化了一下,只是時間短暫,沒有讓明夷注意到。

    “所以你不喜這一世?”嬴政平靜問道。

    上一世,生活在那堪稱神仙手段一樣的未來時光,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這一世,從此以後他即便與她共享整個天下,享盡所有的榮華富貴,她也未必會在心裏真正歡喜那樣的生活。

    “從前不喜……”

    不僅不喜,還厭惡極了。

    明夷怔愣了幾秒,看向眼前俊美威嚴的青年。

    “陛下,遇見你之前,我和這世間似乎隔了一層透明的水晶,別人不知逍也不會在意我有怎樣的所思所想,我也不會在意別人所思所想,努力保全自身活着便足夠了,這幾年遇到陛下之後,我……”明夷偏頭認真思考了一下,但實在找不出確切的形容詞,最終只是低聲說道:“……我有可以暢所欲言的人了。”

    嬴政對她很重要,非常重要。

    嬴政想起了前世他在琅琊山上遠望大海的時候。

    巨浪之天地之間推動而來,前仆後繼地拍打在沙灘之上,潮起潮落,擊打在心臟上一片隱祕的澎湃。

    “吾愛。”嬴政在她耳邊說道。

    她於他而言,也是如此。

    明夷向望去,青年束起來的漆黑長髮垂落在身側,遮擋住了部分陽光,高高的眉骨和堅挺鼻樑都掩埋在影子裏。

    陰影裏,只有他的眼睛中熠熠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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