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醒來已是清晨。
手臂被什麼壓着,他回頭去看,是衣衫不整的太子。
蕭睿鑑開始回憶,記憶的最後是邊疆急報。
然後他想了許久,也喝了許多酒。
帝王聞不到身上的酒味,卻知道渾身的黏膩感不太正常。
他扭頭看着蕭定權,年輕人的脖子和鎖骨周圍紫紅色的掐痕,誰能將太子傷至如此蕭睿鑑十分了然。
當他掀起被子,果然是點點血漬染着白色斑點。
蕭睿鑑皺着眉,奇怪的是心中並無愧疚,只有一種難言的厭惡。
這個人本來應該是繼承他一生大業的下一任君主,此刻卻貪婪地睡在他懷中臂上。
他瞧着酷似曾經深愛過的那張臉,心中厭煩愈盛,最後只是一言不發的下了牀。
“宣武德侯進宮。”蕭睿鑑一邊命陳謹準備沐浴一邊傳了顧思林。
至於蕭定權,他想等太子醒來知道應該怎麼做。
顧思林被匆匆傳喚進宮以爲是朝廷終於準備妥當,已經做好了率領大軍增兵北境的打算。
然而等他進宮,卻發現氣氛不對,十分壓抑。
上一回如此,他失去了長子,這一回……
不安的感覺在將軍的心中瀰漫起來,他甚至去觀察了那些宮人的表情,果然那些人一個個低着頭,生怕被注意到。
帝王在宣室等他,站在北疆的地圖前,負手而立,就連陳謹的傳報也沒有反應。
過了一會兒,蕭睿鑑才轉過身,將右手拿着的奏章遞到他跟前。
“什麼?”饒是顧思林也想不到,兩國對峙邊境緊張的時候,鎮守北方的將軍,正在盛年的李希春會突然病逝。
“今天是李希聲接親的日子。”蕭睿鑑看着他,嘆息着補充了一句,“我已經讓各部壓下消息,現在要你即刻啓程,不要帶你的親兵,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會讓兩名控鶴衛陪同你前去北方,直接去李希春軍中大營,接管軍隊,總管三州一切軍務。”
陳謹恭敬的遞上了聖旨,蕭睿鑑上前兩步將虎符塞到了他的手裏。
“顧思林,”蕭睿鑑用精光閃爍的眼睛看着他,十分嚴肅的說到,“朕把北疆的十五萬大軍,也把整個戰事,都交給你了。”
“臣,定不辱使命!”感覺到肩上重擔的顧思林立刻跪下保證到,“有臣一日,決不讓揭摩踏入國境內半步!”
顧思林走得靜悄悄,蕭定權問顧逢恩時,顧逢恩還一臉奇怪的說,“應該是去打獵了,父親興致上來就帶人去山裏獵上幾天。”
朝中依然平靜,依舊有人上書要求北境開戰,工部忙着在北方新修水利,身爲諫官的瞿靜齋在參李柏舟私通商賈中飽私囊。
瞿靜齋和李柏舟是同一年的進士,那年蕭睿鑑看着靜齋先生的疏梅說他不甚得志,被瞿靜齋要求一展畫技,後來兩人交往不多,勉強說過幾句話,瞿靜齋有才,因而恃才傲物,與那些士子相處的並不好,甚至是隱瞞身份,當時在衆人印象裏脾氣很好十分圓滑的“趙先生”也無多少往來。
奇怪的是當衆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後,都不免拘束起來,唯有瞿靜齋仍舊是不卑不亢,仍然與他評論畫技。
衆人都知道蕭睿鑑喜歡繁梅,一時間不少士子都在臨摹,只有瞿靜齋仍然酷愛疏梅,循着當年的筆法,一筆一筆挑着橫直虯曲的梅枝,幾點梅花錯落其上。
蕭睿鑑把他晾在八品官十年,他就畫了十年的疏梅;蕭睿鑑一下子給他提到了五品,他也還是畫着疏梅,就連盛開的梅花也不添幾朵,反倒是越來越喜歡上書,從前那些雞零狗碎的小事都不含糊,現在當了五品官,更是如此。
李柏舟已是四品,算得上是封疆大吏,但是瞿靜齋仍然一本本的參,蕭睿鑑找他要證據,瞿靜齋直言,讓他去查。
蕭睿鑑聽罷一笑,“北方的事,全由陳大人做主。”
於是瞿靜齋還在繼續上書,蕭睿鑑不光沒說什麼,逢年過節還找由頭賜賞一二,卻又對處置李柏舟的事情置若罔聞。後來李柏舟在北方的事連陳青嵐都隱約提起,蕭睿鑑卻也當沒看到,仍然是論功行賞一路提拔至中朝。
一直等顧思林到了北疆,李希春的訃告才發出來,朝臣都是一驚,北方換將竟然如此隱祕。
那幾日李希聲想要進宮面聖,卻都被擋了回去,他不是不知道那孩子的想法,但是前有李恕後有承恩,蕭睿鑑對於這孩子倒是真有幾分不忍。
蕭睿鑑考慮了幾日,終究是問了朗月青,“李希聲現在在做什麼?”
“因爲陛下不肯見他,林紓將軍也不願意讓他回羽林,所以現在他乾脆不在京中待了,在秋鶴觀拜了師父,現在住西郊草廬裏,沒事就去山裏採藥。”
“這臭小子……”皇帝罵了一句,卻又跟着笑了起來,“走,去找他。”
“陛下?”
“出去走走吧,你不覺得這宮裏悶得慌麼?”
蕭睿鑑既然開了口,就立刻換了衣服準備出去,陳謹想要跟着被打發留下來應付朝臣。
朗月青顯然是認識路的,但是秋雨下了許多天,到了郊區馬車就陷在泥地裏走不動,蕭睿鑑興致正好,只帶着朗月青和李重魁走到了草廬,外頭花草萋萋,裏面三間新房。可是院子裏只有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頭,茶花,見着來人眨着眼睛問道客人找誰。
“李希聲。”蕭睿鑑一路走過來溼了鞋,茶花一聽是自家主子的客人,連忙將人迎了進去,一邊端熱水給他洗漱,一邊解釋道,“少爺出去了……晚些時候小姐會回來。”
小姐?
再問小丫頭卻捂着嘴不肯說了,只給他們拿了幾雙乾淨的棉鞋。蕭睿鑑打量着這個草廬,廚房在院子東邊,這裏是三間相連的屋子,顯然是新蓋不久,木料的味道還沒有徹底散去。
“小姐!”蕭睿鑑還在觀察,茶花就飛了出去,蕭睿鑑跟着一看,門口走過來兩個人,前頭是個年輕的女子,穿着男人的衣服做着男人的打扮,卻仍舊看得出來是個眉清目秀的姑娘,比那小丫頭也大不了多少,後頭跟這個皮膚黝黑十分精神的小夥,正警惕的看着他們。
“少爺來客人了。”小丫頭絞着衣服同那女子解釋,女子朝他們看過來,一雙秋水瞳眸正對上蕭睿鑑的眼睛。
“你們是什麼人?”女人很年輕,一雙桃花醉眼煞是好看,此刻卻是警惕凝眉,看着三個陌生的大男人一點都不怕,走上前來直接朝蕭睿鑑問話。
“我是李希春李將軍的朋友,他有幾句話託我捎給李希聲。”蕭睿鑑抱手而答,女人聽了卻眨了眨眼睛,抿着櫻桃脣,面色仍然帶着警惕。
“我姓蕭,當年曾於李希春將軍一同去過雲州。”
“看樣子你的確是希春大哥的朋友。”女人點點頭,將揹簍交給了後面的小夥,蕭睿鑑這才注意到,女人沒有穿鞋,白生生一雙腳走在雨後的山野,已經裹上了一層泥漿。
灰色的泥漿包裹着年輕姑娘的腳,露出了細白的一截腳踝,凸起的踝骨精緻而嬌俏,女子似無所覺,轉身和小夥說了什麼,轉身對他道,“山間簡陋,晚飯只有幾樣蔬菜。”
“有勞。”蕭睿鑑眯起了眼睛,笑呵呵回答。
女子腰間,正掛着一枚清透的玉飾,那是當年她才週歲從蕭睿鑑身上拽下來的。
李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