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鹹不淡地過，轉眼又要過年。
“媽媽回來了，”蘇洺的聲音經過電流變得更低沉，卻有着遮不住的喜悅，“她給你帶了禮物。”
陸思緣正在衣櫃裏翻找衣服，聽了這話受寵若驚，停了手上的動作，“給我？”
“對，她不讓我告訴你是什麼。”蘇洺笑道，“你要過來嗎？”
陸思緣揪着衣服一角，低頭笑開，“今天不行，院裏車隊裏要聚會，明天我去找你。”
大院裏好幾家都是同一個車隊的，平日裏都相互照應着，也算是個大家庭，正巧碰上一家姚姓人家女兒出嫁，大夥兒想着要慶祝一下，也順帶趁着年氣聚一聚，熱鬧熱鬧。
陸媽在應邀之列，陸思緣自然要去的。
“好。”蘇洺乖巧地應，“我等你。”
陸思緣聽得心癢癢的，跟被貓撒嬌着蹭了差不多，捧着手機多膩歪了一會兒，讓蘇洺多喫點，又說等過兩天有時間帶他去虐菜。
經過一學期的歷練，蘇洺的籃球技術大有進步，對陸思緣還是有些力不從心，對其他人綽綽有餘。
這電話一磨蹭就是十幾分鍾，待終於掛了電話，陸思緣才從衣櫃裏挑出一件修身的風衣。這衣服是去年跟他一羣小姐妹們上街時候買的，她們說他穿起來人模人樣的，還挺帥。陸思緣在她們的慫恿下買了，但只穿過兩次，因爲怕冷。
今天的溫度似乎沒冷得那麼過分，耍耍帥是可以的。
畢竟趙風朗要來。
陸媽回來的時候，陸思緣已做好了準備在沙發上等她，她一推開門，陸思緣就有些侷促地站起來，“媽。”
陸媽有一瞬的怔愣。
“他很想您。”記憶裏，那個誠摯地少年說，“也愛着您，從始至終。”
她逃避似的，無力地說：“你不明白……”
“是不太明白，請您原諒我愚鈍，”蘇洺儘可能輕地說，不含一分逼迫，“可陸思緣是我朋友，我喜歡和他在一起玩，和他喜歡誰並沒有關係。他如此特別，在千百人前毫不怯場，卻害怕身邊人的小情緒，他驕傲又自卑，這源於他對人的溫柔；他在您不知道的地方那樣優秀，在您面前卻膽怯得像從未學會堅強，這源於對您的愛。”
他如此特別，卻不是因他與大多數人的性向不同而特別，而是因他的溫柔、他的愛而特別。陸媽不知道陸思緣和這孩子說了多少，可他說得那麼明白，目光也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將人的內心剖開。
他們都太愛對方，所以彼此畏懼着。
陸思緣就見陸媽在怔愣過後紅了眼眶，看着他，無聲地流下兩行清淚。
“媽，怎……”陸思緣一下從沙發上跳起來，卻不知要怎麼辦纔好，原地轉了幾圈纔想起來拿紙，抽了好幾張紙攥在手裏，到了陸媽面前卻又不懂該不該勸、怎麼勸，他把一切歸咎於自己，但實在想不通，手忙腳亂的，自己也委屈起來，眼鼻發酸。
陸思緣站在陸媽身前，身上的力氣像被陸媽的那些淚洗褪，變得無力。
“媽，我是不是……”
我是不是讓你很失望？我是不是你的恥辱？
似乎知道陸思緣所想，陸媽連忙搖頭，猛地抱住陸思緣。
“對不起……”陸媽的頭埋進陸思緣胸口，將他抱得更緊，口齒不清地說，“對不起……緣緣，對不起……”
她說，起初知道你喜歡男人，喜歡的還是趙風朗時，我除了震驚，只有害怕。
她說，之後我就只剩後悔。緣緣，我不停地想，或許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因爲我和他離婚，你沒有父親，所以渴望一個男人的愛；因爲我沒有時間照顧你，把你扔給趙家，你纔會喜歡上趙家兒子；因爲我缺少對你的關心，所以你在自己掙扎時，我一無所知……我這大半輩子活得糊塗又糟糕，甚至拖累你也……我無法原諒我自己，也沒法面對你……
她說，這件事之後，我也曾看到你看我時的眼，有不解，有委屈，有埋怨……緣緣，我真的……我真的怕……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樣也會傷害你……
她說，我一直爲你驕傲，你是我的驕傲，一輩子都是。
陸思緣顫抖地問，我喜歡男人，可能你這輩子不會有孫兒，你不介意嗎？
她說，我只想你好。
這是怎樣一個懦弱又堅強的女人，她曾害怕自己的丈夫，甚至也害怕起自己的兒子，連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只會自責，只會逃避，可也是她毅然從那段不幸的婚姻走出，一個人帶兒打拼，從不將自己的苦楚與別人說。她無知且無能，初中畢業的她傻傻地嫁錯了人，自己幾經波折之後纔在別人的幫助下得一個跟車檢票的職業，她受過的教育不過三從四德、舊時倫理，可面對一個冒了大不韙的兒子，她寧推翻一切認知規矩，只願他好。
這場剖白，遲了兩年。
可陸思緣仍無比感激。因了陸媽的話，心上角落那快腐朽的泥土泛出新生的味道，隱隱是要開出花的跡象。他曾以自己的性向爲恥，甚至在被六零一的衆人接受之後，也還是難免自惡，但陸媽一句“你是我的驕傲”，一種類似信仰的堅定被注入到身體裏，驅散了那些陰霾，讓他終於被自己接受。他何其幸運，被這樣愛着。
趁着這個下午，陸思緣才得以知曉他母親一年四季長袖不斷的緣由。
他的親生父親是個妥妥的混賬，靠一張帥氣的臉和花言巧語騙了陸媽嫁他，誰知幾月不到，他便露了本性。
上輩留給陸爸幾間房，他靠收房租就能過活，所以整天無所事事，和一些狐朋狗友喝酒賭博，若受了氣，回家就打陸媽，所以陸媽身上有大大小小的傷口，手臂上的只得用長袖遮着。
陸思緣四歲時，一次陸爸喝高了，嫌陸思緣吵鬧便要打，陸媽連忙攔，陸爸被擋更氣，把陸媽摁在牆角死揍，打得陸媽快斷氣了才停下，第二天酒醒後陸爸自己也嚇了一大跳，連忙送陸媽去醫院，陸媽在醫院住了一個月餘。自此，陸媽下定決心要離婚，不是因自己被打得如何可怖，而是受不了他居然想對陸思緣下手。
陸媽不僅想離婚，還想帶走陸思緣，陸爸自然不同意。
在陸爸又一次施暴後，陸媽以死相逼，說若他不肯離婚，她就把陸思緣託付給她爸，再報警抓他，警察如果奈何不了家暴的他，那她就自殺，讓他背上一條人命，誰也別想好過。
陸爸被陸媽突然的硬氣嚇到，還真就離了婚，讓陸思緣跟她。陸媽知道陸爸不甘，什麼時候反應過來了定要回頭報復，一離婚就趕緊帶陸思緣逃走，一路跑到景王城。想到陸爸肯定會去陸媽家裏找她，陸媽怕行蹤暴露，不僅家沒回，連聯繫也不敢，這樣一個人過了十幾年。
那時陸思緣還小，對這些事一點印象也沒有，聽陸媽說起過去時，心裏萬分難受，握住陸媽的手，當即就想，待他長大後，他這輩子他絕不會讓陸媽再辛苦。
他的媽媽啊，是這樣偉大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