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民們的哭求聲一浪高過一浪,哪吒僵在原地,垂眼盯着襁褓中的死嬰臉,感覺渾身發木,一時耳邊嗡嗡作響。

    他甚至短暫地忘記這不過是一場既定的歷史,一個虛妄的夢境。

    哪吒深吸一口氣,雙手在女人懷中接過死嬰,小心翼翼抱在懷中。

    女人黯淡的目光驟然亮了起來,像骷髏枯槁的眼洞中幽幽的兩點鬼火,不可置信和狂喜在她髒污的面容上一閃而過,她張了張嘴,比謝謝更快的,是眼下唰地流出的兩行清淚。

    喉嚨哽咽的說不出話,她啞巴似的啊了幾聲,兩手緩緩落在地上,虔誠又用力的,磕了好幾個頭。

    女人哆嗦地像風中的一片葉子。

    傳染一樣,接二連三的人膝蓋一軟,跪倒在地,信仰和狂熱的希望重新浮現在他們本已絕望的臉上,黑壓壓的一片人頭矮下去,有人雙手合十,有人不停磕頭,也有人踉踉蹌蹌爬行幾步,欣喜的淚流滿面,要衝出去抱來已經冰冷的屍體,讓仙人降恩,救上一救。

    哪吒懷中的孩子藉着熱力重新變得溫熱柔軟,原本青白僵硬的面頰上甚至有了微微血色,她臉頰豐潤柔嫩,小小的嘴脣微微撅着,彷彿在做一個夢,夢裏她正躺在母親懷中,吮着甘美的乳汁。

    如同一滴水落進鏡面似的湖泊盪開漣漪,今日所見種種,忽然讓哪吒心中一動。

    哪吒神色靜默,垂眸定定看着懷中的嬰孩,片刻,他淡淡擡眼,手指一動,硃紅包銅的大門應聲緊閉,門栓無風自動地重重落下,將幾人一併關在了屋裏。

    哪吒傾身將孩子遞還,又按住女人肩膀,柔和的暖意自掌心源源不斷地滲進皮膚,漸漸平緩了女人的顫抖,她緊緊抱住孩子,擡起滿是淚水的眼睛,愣愣地看着這個其貌不揚的小乞丐。

    “諸位節哀,人死不能復生。”他對女人笑笑,擡首環顧一圈,迎着各色期待的狂熱的沉默的死寂的目光,一字一頓揚聲說道,“但我會爲大家討一個公道。”

    聲音掉在地上,碎成一片片,難民們眼神復而黯淡,垂下頭去,屋裏很安靜,沒發出什麼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那抱着孩子的女人才將臉埋進襁褓之中,小聲的啜泣起來,那隱忍壓抑的啜泣不消片刻,便變成了崩潰的嚎啕。

    那失去家人的漁民站在女人身旁定定看了她許久,啞着嗓子開了口:“不用什麼公道。”

    “只要李靖把他兒子交出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我的漁船不會壞掉,我的女兒老孃都不會死。”

    “就是因爲李靖非要藏着他的怪物兒子!”他越說越激動,目眥欲裂,眼睛充血,唾沫四濺,神經質地大喊,“我們才都會受這種苦!”

    “都是因爲他的怪物兒子!”他高聲重複了一遍,忽然一腳踢開女人,瘋了一樣就要往內院衝,絕望和瘋狂侵佔了他的大腦,男人聲嘶力竭地喊,“我不怕他!那個鬼一樣的小孩!我要和他一起死!”

    幾乎撕裂喉嚨的裂音驚雷似的響在院子裏,難民們遲疑着面面相覷,過度的情緒波動讓他們大腦一片混沌,每一個字都進了耳朵,可卻就是無法做出對應的反應,理解其中的含義。

    良久,纔有人慢吞吞地,遲疑地說:“我想起來了,他是不是有親戚是伙伕,有在李將軍府裏幫過一陣忙……”

    “他是不是聽過些什麼?”

    而僕人們則是面色一變,離得近的幾人慌忙衝上去,一把捂住男人的嘴,將他死死控制住,男人不依不饒,即使被按在地上半拖着走,也仍然不依不饒地踢打,含糊不清地叫罵,掙扎之劇烈,甚至險些咬下僕人的手指。

    新一鍋熱粥出鍋,胖乎乎的廚娘兩人一組擡着大鍋進屋,恰到好處地分散了難民的注意,管家趁機上前,請哪吒離開前廳,說老爺有要事與仙人商量。

    哪吒將目光從男人身上收回,緩緩地點了頭。

    他心下了然,這男人所提到的一切,或許就是他不曾知道的那部分真相了。

    -

    即使在李靖的書房裏,即使隔着幾乎要砸爛瓦片的暴雨聲,也能聽見前廳傳來的沸反盈天的嘈雜議論。

    哪吒簡略地說了說海底所見的一切,並未提及敖廣和敖桓的對話,只說了說敖桓其人與小哪吒的交流過程。

    蜃境映射歷史,歷史不可被改變,但是高明的蜃爲了讓人迷失於蜃境中,會讓他們主動參與進蜃境中,他們可以與蜃境中的每個人交流,甚至可以改變某些既定的細節,天長日久,這會讓沉浸在蜃境中的人錯局,這並不是歷史的映照,而是他們真的回到了過去,也真的可以改變過去——

    愛人得以死而復生,一生所痛的失誤可以被挽回,未曾說出口的道歉能再被該聽見的人聽到,在人生的岔路口重新選擇,邁向另一條未曾踏足的路途,彷彿一切不曾發生,萬事圓滿。

    然而那不過是彷彿。

    被救下的愛人在牀上化爲枯骨;冰釋前嫌的友人依然在那一日死在你的刀下;明明已經解釋了一切,可那人依然會在死前滿懷仇恨地說你以爲我會相信嗎,我恨你,我恨你。

    自以爲愚弄命運的癡人被蜃們玩弄於鼓掌,在真相大白,一切毫無差錯地駛進預定軌道的那一瞬間,癡人們雙目呆滯的絕望痛苦,便是蜃們奉爲上品的絕佳食糧。

    這就是蜃境。

    也正是因此,哪吒隱瞞下了他在海底所見的一切,只說了說敖桓與小哪吒的交流,他只想以旁觀者的角度瞭解當年的真相,提供多餘的,當年的李靖不會知曉的線索毫無意義。

    李靖聽罷,用杯蓋撇去浮沫,又吹了吹嫋嫋的熱氣,沒喝,又將茶杯噠一聲放回了桌面上。

    “麻煩仙長了。”他說,又伸手將紙窗推開一條縫,裹着雨絲的冷風捲起幾張薄紙,書頁嘩啦啦作響。

    李靖用鎮紙壓住書頁,推到一邊。

    做完這些,他重重吐出一口氣,彷彿做出什麼艱難決定,肩背微微向內收起,顯得好像有些佝僂,這一佝僂,帶走了李將軍一多半的精氣神,他從器宇軒昂不怒自威的青年將軍,一下子變成了個沉悶憂愁的中年男人。

    哪吒靜靜地等着李靖的下一句話,他有預感,李靖接下來的話,將會非常,非常的重要,重要的如果錯過,他會爲之後悔終生。

    許久,李靖擡起眼,直直看着哪吒問道:“不知仙長覺得哪吒如何?”

    “啊?”哪吒錯愕,脫口反問,“什麼?”

    李靖擡手揉了揉額角,苦笑起來:“不瞞仙長,其實——”

    哪吒聽得全神貫注,身體前傾,視線緊緊鎖在李靖臉上,凝神等他的後文。

    就在此時。

    忽然有人敲門三聲,打斷了李靖與哪吒的對話。

    噠噠噠。

    那人在門外低聲說:“李將軍,是我。”

    李靖眉頭先是一緊,又是一鬆,身體也隨之鬆弛下來,他微微向後靠在椅背,神情復又威嚴起來。

    “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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