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桓的院子裏,女人正在庭院裏賞花。

    靜靜坐在廊下的女人,眉宇間纏着淡淡哀愁,清雋纖秀,墨發雪膚,像一張被水暈染開的水墨畫。

    敖桓從屋裏拿出攤子,摺好鋪在女人膝上,又從懷裏拿出溫熱的湯婆子,塞進毯子裏,做完這一切,他挨着女人坐下,碰了碰女人的手,唉的嘆了口氣:“還是冷嗎?”

    女人彷彿纔回過神來,對他微微的笑,笑容裏掩不住疲倦,她蒼白單薄的像張紙:“習慣了。”

    “還是不肯回岸上?”敖桓問她,“父皇的新寵妃很好看,比你還要好看,他已經忘記你了。”

    “是嗎?”女人波瀾不驚地應,“那很好。”

    “我可以帶你去岸上的,只要你答應。”敖桓說,“我認識陳塘關的李將軍,他人很好,會答應好好照顧你的。”

    “你不懂。”她搖搖頭笑,把手放進毯子下取暖,語氣悠悠的,“一日爲夫妻,一世便是夫妻,能像現在這樣活着,我很滿足。”

    “作爲人類每日活在海底,渾身冰涼僵硬,血液隨時隨地都可能結冰然後死去,丈夫另有新歡,每天看着院子裏這株虛假的櫻花,看着他留下的唯一寵幸過你的憑證,你就滿足了嗎?”敖桓眉頭緊鎖,彷彿十分不能理解,“岸上現在很好,我去過很多次,很熱鬧,很繁華。”

    “我是祭品,若是離開了海底,我的村莊,又會怎麼樣呢?”女人輕輕拍敖桓的手背,作爲人類,她的手比身爲水族的敖桓還要涼,涼的像個死人,“這些事,以後不要提了,能看着你長大,已經是我的幸運。”

    “母親……”

    “和我說說你今天在岸上看見的事情吧。”她換了個話題,“還有你新認識的那個小朋友,他還好嗎?”

    “哪吒嗎?”敖桓也不再追問,順着她的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了白日的經歷,與在敖廣面前的公式化不同,他在母親面前的敘述是混亂但自由的,他聊起陳塘關的集市,也說哪吒,說他教了哪吒新的劍法,取笑他今天的某一個失誤,矮矮一隻摔了個屁蹲,好像只蠢笨的小動物。

    敖桓毫無保留真心實意地向母親提起哪吒,像提起一個弟弟,一個朋友。

    好像他真的只想去幫幫這個寂寞小孩,而不曾抱有任何奇怪的目的。

    哪吒再也聽不下去,神情複雜地轉過身,回了陳塘關。

    -

    冒出水面時,他先是被劈頭蓋臉的雨滴砸了個懵。

    雨水鋪天蓋地眼前一片白霧茫茫,豆大的雨滴兇狠地砸破海面,海水漆黑,一浪接一浪高涌的海潮遮天蔽地,水腥味衝進鼻腔橫衝直撞,讓人想吐。

    哪吒踏浪而起,體表隨之浮起黯淡紅光,騰空而起的水蒸氣嗤嗤作響,他伸手揮散,手搭在額上粗略觀望了一下陳塘關的方向。

    極目望去,平日裏該是大片農田的方向,已是水色滿眼汪洋一片,而更遠處的房屋,想來也是一樣的下場。

    此時正是秋天,豐收時節,海嘯沖垮的農田裏是一個冬天的存糧和希望,沒有糧食,人難道要餓着肚子去重建家園嗎?

    哪吒不是那個孩子了,粗略一想,他已能看見這個冬天陳塘關中會出現的慘況,餓殍滿地,路有凍骨絕不是史書中的誇大言辭。

    他皺起眉,心下出去擔憂,更有些不解,在他的記憶中,陳塘關沒有哪年過得如此之難。

    在陳塘關,人們能喫飽飯,能自食其力的工作,可以公平交易,治安完善,有武裝完備的軍隊。李靖治下的陳塘關是整個殷商版圖中最後的淨土。

    但蜃的記憶,不可能有假。

    是他那時太小,府中人談論此事都避開了他,才導致哪吒對此事毫無記憶嗎?

    就在他猶疑之時,一聲慘呼隱約穿透暴風雨聲,在耳膜上一劃而過。

    哪吒面色一變,猛地回過頭去,看向聲音來源的方向。

    在漫天的雨與洶涌的浪潮中,哪吒的目光準確地捕捉到有什麼東西,正在浪花中驚險地浮沉。

    接近一看,原是幾個人抱着塊巨大的木板,已凍得臉色煞白嘴脣烏紫,手指扣在木板上,被橫切面緊緊切進手指大半截也渾然不覺疼痛。

    看其裝扮,似乎是些漁民,哪吒心中暗歎,想起了方纔敖桓母親所說的話。

    面對自然的偉力,有些人逆天而行,修仙得道,掌控生死,改變了作爲螻蟻的命運;而大多數既沒機會也無才能的人,便只能庸庸碌碌,或出賣同類以求廕庇,或被人出賣自我洗腦。

    有錯嗎,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沒有,只是都是想活着罷了。

    哪吒撈起那三人,一路風馳電掣地朝着李府而去,陳塘關慘狀盡收眼底。

    渾濁的海水淹沒了曾經繁華熱鬧的一切,有人試圖強求行囊卻被海水無情裹挾,有人失去親人渾渾噩噩跪在高地嚎啕不已,有人蜷在屋頂,目光呆滯滿臉絕望,只能一點一點看着海水上漲,膝蓋,胸口,脖頸,嘴脣,頭頂。

    看到最後,哪吒強行別開目光,咬緊牙關,幾乎有回頭宰了敖廣的心。

    李府落在高地,暫時沒被洪水波及,已被臨時改成了安置點,昔日纖塵不染的前廳地磚上已經糊滿了泥巴,黃梨木的太師椅也已經髒的看不出顏色,被挪到了一邊。

    無數難民渾身髒污,溼漉漉地蜷在角落裏,手裏抱着杯子或碗,碗裏有殘粥和熱茶,僕人們忙着生火,想讓這些人儘快地暖和起來。

    哪吒落了地,將那三人放下,難民們戒備仇恨又渴望地盯着他,他們既憎恨仙人任意玩弄生死,又渴望獲得如此非人的力量,從而保護自己,掌控命運。

    所幸宅中有僕人認識哪吒,迅速端上熱茶遞給他,又將三人領到一邊,想先讓他們烘烤一番衣物。

    可領到火邊,那僕人咦了一聲,很稀奇地瞧着他們道:“你們倒是幸運,被仙人救下了,我方纔沒注意,現在仔細一看,衣服都沒怎麼溼。”

    那三人抱着茶杯互相看看,彼此面上皆是劫後餘生的慶幸:“是的,我等三人本是漁民,前天出海時看天色,本以爲這幾日都是好天,卻不料遇上暴雨海嘯,船沒撐多久就散了架,我們只好抱住木板勉強求生,若不是仙人聽見我們的呼救——”

    另一人接口:“我們怕是命喪敖廣手中了。”

    說到敖廣,幾人面上都浮現不甘之色,想起了自己用了半輩子的船。

    “能活下來比什麼都強。”僕人察言觀色地安慰幾句,聽見他人召喚,便沒在三人這裏多做停留。

    那三人憤憤不平地嘀咕兩句,就在此時,忽然有人拍其中一人肩膀。

    那人詫異回頭,發現來人正是鄰居。

    鄰居五十來歲,花白頭髮,已經有些佝僂,迎着那人略帶驚喜的目光,他咂巴了一嘴,沒能說出話。

    那人一愣,心中忽然涌起些不祥預感:“阿公,我家裏……如何了?”

    他們出海捕魚,老母妻兒便留在了家中,方纔劫後餘生,倒教他們一時忘記詢問家中安危。

    “他們——”鄰居沉默了一會,拍拍他的胳膊,“節哀。”

    各家都有各家的不幸,鄰居眼圈通紅,眼角仍有渾濁淚痕,那人一眼掃向鄰居來處的人羣,沒見到熟悉面孔,心中便是一涼。

    “可——可是——”他心裏砰砰跳,嘴皮子哆嗦,“我那丫頭最是機靈,就、就算我娘身體不便,也應該……”

    鄰居只是搖頭。

    他一時怔在原地,目光茫茫然在空中放了一會,忽然猛地收回,瞳孔縮緊,他大叫出聲:“神仙!”

    男人一把推開鄰居,踉踉蹌蹌奔至哪吒面前,撲通一聲跪倒在他面前,哐哐哐連磕十幾個頭,他磕的用力,沒幾下青磚上便見了血跡。

    “求神仙救救我家人!”

    “求神仙出手!我家裏都是老實人,老實了大半輩子,老天有眼,不該死啊!”

    他邊磕頭邊哭,話裏帶了濃重的鼻音,含糊得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這樣激烈的情緒迅速感染了屋子裏的一大幫人,登時多半人又紅了眼圈,一個抱着嬰兒襁褓的女人雙膝跪行到哪吒面前,擡手拉住他下襬,眼睛早已哭的腫成核桃,啞着嗓子哭求:“求神仙救救我的孩子!”

    她把襁褓託舉到哪吒面前,緊裹溼透的青花棉布裏,露出半張青白的死嬰臉來。

    “求求你!”

    “神仙,救救我們吧!”

    難民們七嘴八舌,聲音裏裹着濃重的悲哀和絕望,一雙雙看着哪吒的各異眼睛裏,那其中的希望灼熱到像能燙爛皮膚,挖心剜骨。

    好像那個嬰兒,就是他們所有,所有的希望。

    哪吒渾身僵硬地站在難民之中,一時間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要怎麼說他現在仙法盡失,無法可救?

    那死嬰死氣沉沉地瞪着他。

    要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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