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暫的驚訝後，哪吒的目光緩慢在敖桓臉上移動，試圖解讀他的意圖，然而即使從他關切的眼睛看向他緊握的雙手，連脣角上揚弧度都帶有一點恰到好處的苦澀。
他似乎全無破綻。
但會是這樣嗎？
三千年前僅爲成就希望，敖桓便能心懷鬼胎，絲毫異樣都無的與他朝夕相處；三千年後他處境更糟，面對唯一能拿來利用、對他心懷愧疚說不出拒絕之話的自己，用上一兩句話術又有什麼稀奇。
況且若如他所言，連甘與李靖起了衝突，隨後天帝下達追緝令。連甘若能與李靖起衝突，說明李靖與連甘尚能自由行走，尚有周旋的餘裕，而天帝下追緝令的理由，想來是與他的失蹤有關，天帝雖然爲人刻薄寡恩，但對他的作用——對妖絕對的武力威懾，不會不清楚。
若不是清楚這一點，天帝不會容忍他在天庭放肆那麼些年。
因此，待到他攜李靖與蜃的屍體離開蜃境，將這一切與天帝分說一番，是可以解釋得清的。
無論如何，他得回一趟天庭。
思及至此，哪吒只點點頭，說：“知道了。”
再沒拖延的心思，他拍拍屁股起身，一勾手招來敖廣屍體拎在手裏，又對那侍衛一擡下巴：“把那東西給我。”
侍衛吃了一驚，沒說話，先等敖桓的命令。
敖桓輕描淡寫地點頭：“殺了吧。”
哪吒略一遲疑，想了想沒阻攔侍衛動手，蜃能操控人心，自然也能看過他的記憶，留它一命，終究是個隱患。
兩人都沒什麼意見，侍衛長叉高高揚起，叉尖鋒利，迎着陽光閃爍寒芒，殺人如同割肉，眨眼便將蜃死死叉在地上，兩根叉尖分從他脊骨兩端穿過，蜃抽搐一下，嘔出一大口血，也並不掙扎，只像烏龜一樣高高仰起頭，一雙眼睛包含怨恨死死盯着敖桓，口齒含糊地道：
“狡兔死，走狗烹，你會遭報應的……”
敖桓笑容可掬地回答：“我自然知道。”
隨後，侍衛向叉中注入靈力，整柄叉也隨之泛起冰藍色的冷意，不過三息，蜃生息斷絕，已是死透了。
宿主死得不能再死，蜃境當然也隨之消亡，太陽墜落海面，海水浮向天空，哪吒左右手一邊一個提着屍體衣領，擡眼看向天空，灰濛濛的雲層之下，無數上浮的水滴彷彿在下一場後退的雨。
而後，雨水消解天空，逐漸暴露的海底，是真實的開端，坍塌的墓穴黑洞洞地張着嘴，雜草叢生，皸裂乾燥的泥土上留下雜亂的腳印，一場夢境之後，他復又站在烏山之巔的土地上。
真實逐漸浮出水面，而天空中密佈的幻境還未完全消退，敖桓隨着那幻境一同消散，像張浸水的水墨畫，墨色自他腳下一點點溶解，他的身形崩解，面容卻平靜，彷彿沒有察覺，仍在對他微笑。
場面詭譎，但有種混沌的美。
敖桓消散的很快，腿腳，腰部，待到消失至胸口位置，他忽然開口：“對了，之前拜託你找的東西，不死藥已有線索，但古戰場與建木，還是沒什麼頭緒，至於——”
在他說話的間隙，那雨滴淅淅瀝瀝，很快帶走他的顏色，話至半截，嘴脣也消失了蹤影，只剩一雙溫柔多情的的漂亮眼睛。
敖桓默不作聲地彎起眼角，留給哪吒最後一個笑眼，與侍衛一起，消失在了墮天的雨裏。
不死藥的線索？
凡間的風獵獵吹起衣袍，哪吒眯起眼睛，從這溼潤冰涼的風裏感受到一種久違的真實感，他琢磨着敖桓的話，心裏覺得有些稀奇，不知敖桓是在何處找到了這種東西。
不死藥的傳說在人間廣爲流傳，其中最膾炙人口的，莫過於“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盜取了后羿不死藥的嫦娥飛昇之後，守着無窮無盡的寂寞長生夜夜垂淚。
敖桓這是找到了嫦娥、后羿，還是乾脆直接找到了西王母的蹤跡？
在他瞎想的時候，蜃境徹底崩解，在掃視周圍環境之前，迅疾刺向心窩的殺意已先讓他神情一凜，哪吒來不及多想，扯起左手的屍體往身前拋去，自己足尖一點，拎着敖廣的屍體連退數步，五指一握，火尖槍頃刻成型，正聽撲哧一聲輕響，銀色槍尖穿透屍體，猶帶血跡，去勢不減，直直殺向哪吒面門。
“唔！”一聲悶哼。
聲音有說不上來的熟悉，在思考之前，哪吒下意識剎住手，卻聽屍體之後同樣有人驚訝地說：“三太子？”
槍戟同時抽離屍體，沉重的死肉失去支撐，爛泥似的摔到地上，濺了一地的藍色血跡。
沒了屍體的遮擋，兩人面面相覷，異口同聲叫出對方的名字：
“三太子！”
“小戴？”
小戴個頭比蜃矮上一些，高了哪吒小半個頭，濃眉大眼，蓄着點鬍鬚，國字臉透着憨直，此刻看見哪吒，他喜形於色，猛地一張嘴，還沒說什麼呢，眼淚已先在眼眶裏打起了轉轉。
“你可回來了！”大小夥兒死死盯着哪吒許久，才撇着嘴角，吸吸鼻子，用袖子猛蹭鼻子眼角，直到蹭到眼角通紅，才甕聲甕氣地開了腔。
哪吒被他這孩子氣的舉動弄得哭笑不得，他扔開敖廣的屍體，上下端詳他一番，見他鎖骨處衣物被燎出個大洞，露出的肌膚也有灼傷痕跡，便故意道：“疼哭了？”
“纔不是！”小戴好勝，聽見哪吒這麼誤會他，急吼吼澄清，“我這是感動！”
沒待哪吒詢問呢，他已哇啦哇啦訴起了苦：“你跑哪裏去了！你都不知道，你不在這幾天，我們都過着什麼日子！”
他竹筒倒豆子似的，稀里嘩啦一通，講明瞭幾日間發生的情況，尤爲着重描述了離火司衆人遭受的冷眼，與離火司門外徘徊的雲巖宮人，雖然不明着說要□□他們，但是每一個離火司人外出辦公都需奏明理由時間，得雲巖宮人許可後方可出行。
哪吒在天庭從前就聲名狼藉，仙人們礙於其實力，嘴上不說，心裏最是希望他倒黴，而此次天帝的處理直接表明了天帝立場，一時間，沒了哪吒坐鎮的離火司衆人成了過街老鼠，雖不知人人喊打，但就是白眼冷眼與非議，也叫這羣莽漢吃盡了苦頭。
文人們的指桑罵槐爐火純青，一旦有人發作，他們便笑嘻嘻地回答：“諸位何苦對號入座呢，我等議論的人乃是與妖孽勾結的蠢物，怎會是離火司司丞呢，其中定是有什麼誤會吧，還是說，諸位就是知道，那位三太子的真正去向呢？”
三太子三個字被拉得又黏又長，念出來嘲諷至極。
小戴說到這裏，又氣又委屈，說得呼哧呼哧的，握着拳頭不斷揮舞，似乎面前的空氣就是那該死文人的臭臉，哪吒聽完皺了皺眉，沒說些什麼。
他對諸人非議自己沒什麼想法，被說得太多了，挨個找麻煩得找到什麼時候去，但這樣戲弄他的部下……
哪吒暗暗記下一筆，又問：“天帝如何說的。”
“天帝下令，若是你三日之內沒有帶活着的敖廣回來，便要我們抓你到斬龍臺。”小戴回答，話說完，他纔在腦子裏過一遍意思。
幾秒後，小戴的面孔忽然由紅轉白，變得煞白一片。
他呆滯地低頭瞧一眼敖廣屍體，猛地閉上眼，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推哪吒，苦澀地說：“你快走，我就當沒有看見你，快走快走。”
他終於遲鈍地回憶起自己呆在這裏的原因。
天界由雲巖宮人鎮守鼓樓中的法陣，法陣將會把他看到的一切忠實地轉播給此時正注視法陣的所有人。
“完了……”小戴抱頭一疊聲地念，悔不當初，恨不得戳瞎自己的雙眼。
“慌什麼。”哪吒笑笑，一伸手把他撥拉到自己背後，“看好這兩具屍體，這可是我翻案的關鍵。”
此時，天邊忽而烏雲聚頂，千萬發戰鼓聲沉悶如雷，閃電在雲層中穿梭，時刻預備降下天罰，濃雲的縫隙裏，天將的鎧甲鑲光穿星。
束髮紅綾流水似縈繞於身周，少年淡淡擡眼，火尖槍遙指向天，輕聲地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