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低垂,明明是午後,卻一絲陽光也無,山林間黑如子夜,人聲也無畜聲也無,安靜如死,陰黢黢的冷風吹動樹葉嘩啦啦輕響,倏然,一道閃電撕裂天際,如一道燦爛傷痕橫亙天地,照得兩人面色慘白。

    小戴守着兩具屍體站在哪吒身後,他瞥了一眼天空,嚥了下口水,將屍體又往後拖了兩步。

    此時,烏雲忽然裂開,罅隙中射出筆直的燦金色光芒,如同利劍刺破空氣,紮在地面,縫隙越來越大,眨眼間已能容下兩人並行,雲層濃黑如墨,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撲面而來,似乎下一刻就會被雲層壓頂,雲中隱隱傳來千萬人的呼喝,聲浪之大,甚至地面也爲之隱隱震動。

    小戴直直盯着哪吒的背影,那背影纖細卻挺的筆直,像根初生的翠竹,看似脆弱的能一把折斷。

    也就是看似,站在哪吒身後他尚且感覺壓力重如山嶽,哪吒此刻擔住了多大威壓,他想象不出。

    小戴咬緊牙關,頭猛地向下一沉,他悶哼一聲,脖頸處與太陽穴嘣的爆出青筋,臉部肌肉隨之瘋狂抽動,眼白里布滿蛛網似的血絲,臉膛漲的紫紅,才勉勉強強抗住沉重的頭顱。

    頸骨在吱嘎作響,媽的。

    雙腿在打顫,一滴滴冷汗滾過緊繃的下巴打溼衣領,落在地面,極度的重壓讓他無法思考,除了盡力榨乾再榨乾身體裏最後一點點氣力,他再無暇顧及其他,眼前也隨之漸漸模糊。

    意識消失的一瞬,他膝蓋發軟,控制不住地前傾,一腦袋栽到哪吒的肩膀上,少年的肩膀清瘦,突起的骨頭狠狠硌到他鼻樑,鼻尖跟着發酸,他伸手捂住鼻子,手肘勉力撐在哪吒後背,試圖借力讓自己直起身站好。

    烏雲轉眼間已降至離地面人高,八位天將居高臨下俯瞰腳下的一切,御雲者白衣滾銀紋神色倨傲,高舉雙手重重拍擊蒙皮鼓面。而黑衣的雲巖宮人只靜靜垂眼,釋放威壓。

    咚!

    音浪沉重地擴散,吹飛了三丈距離的浮霧,肩上重壓隨之一輕,小戴猛地直起身,別開頭哇地吐出口瘀血。

    他冷笑一聲,擡袖擦去脣邊血跡,啐了一口:“狗拿耗子的禮淵司。”

    小戴渾然沒意識到這傷敵五百自損一千的倒黴抱怨,搭住哪吒肩膀往前走了兩步,右手一張招出戟便是蠻橫地揮出一戟!

    他這一招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哪吒眉尖一挑,脣角彎起一個小小弧度。

    月牙形的雪亮刀光自下而上地斬散烏雲,禮淵司四人伴着幾聲慌亂怒斥,磕磕絆絆地落到了地面。

    小戴對他們齜牙,比劃一番高度,點頭道:“這樣好多了。”

    那擊鼓人最是狼狽,鼓被利落斬成兩半跌落在地,他持着兩根只剩半截的鼓槌反應半晌,才氣急敗壞地將兩根殘破木棍丟在地上。

    “戴向笛!你!你目無尊法!”持鼓人氣的口喫,恨恨回手一指仍居高臨下的雲巖宮衆,狐假虎威地叫喚道,“當着雲巖宮諸位的面!你與那妖孽還敢放肆!”

    “我勸你說話謹慎一點。”小戴兩眼一眯,冷森森地揮起長戟,隔着空氣虛虛劃過那人脖頸位置,“我們三太子不是妖孽,想死就直說,不用勞煩他,我親自送你上路。”

    哪吒沒說話,抱起臂來,表情很淡漠,沒點頭沒搖頭,像是默認了戴向笛的話。

    那持鼓人見哪吒如此態度,口中預備大放的厥詞一滯,神情有些畏縮,但很快,隨着雲巖宮衆落在他身後,他的態度重新高傲起來,厥詞流水一樣地從嘴裏噴吐而出:“三太子?他也配。我有一句話想問,李哪吒是哪位尊上的後裔能被稱爲三太子,整個天庭,連姬楠大人也未曾用過如此尊貴的稱呼,李靖區區凡人,他兒子也配稱太子?”

    毒液似的話噴到一半,他惡意地頓了一頓,“依在下看,太子二字,應的是水族的太子吧,不然三·太·子何必先訴敖廣,後滅其口,不過此人行事實乃違背綱常,生父養父,都欲殺之後快,可怕可怕,李靖對其有養恩,他追殺養父至天涯海角,逼其日日託玲瓏塔不敢離手;生父敖廣,如今更是死於其劍下。”

    “你!”不待哪吒動手,小戴攥戟的手已爆出根根青筋,他張手攔住哪吒,偏頭低聲道,“不髒三太子的手。”

    話畢,他厭惡地看向持鼓人,揚聲道:“出來!”

    那人譏笑:“說不出道理便要打人,不愧是妖孽手下,上樑不正下樑歪。”

    然而話語未盡,他忽然閉緊了嘴,表情顯示出一點疑惑,很快,他的神情猛然扭曲起來,嗚嗚地哼個不停,兩手探向嘴脣抓撓不停,在臉上留下道道血痕,一息之間,他的嘴皮似乎突然變成了個假口袋,除了裝飾作用再無其他,任他如何掙扎,那雙脣依然嚴絲合縫,找不到一點縫隙。

    他急得快瘋了,滿頭大汗,臉上已經花成一團,嘶嘶的奇怪響聲自他口中傳出,直到再忍受不住,他忽然回身拔出同伴佩劍,在人中處剌出一張新的血淋淋的嘴來。

    黑煙伴着焦糊味從他的“嘴”裏冒出來,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急切摸索着傷口,想探到口腔深處,但碰到傷口時,他痛極慘叫了一聲。

    嘶啞的叫聲讓他先是一怔,隨後他呆愣地摸了摸嘴脣,忽然恨極地瞪着哪吒,發着抖,張嘴朝他發出非人的啁哳喊叫。

    一眼看去,那口中已是焦糊一片,牙齦失去水分皺縮到幾乎沒有,牙齒搖搖欲墜,幾顆不甚牢固的已經咕嚕嚕滾落在地。

    “吵死了。”哪吒瞥他一眼,擊鼓人渾身一抖,目光飽含恨意,卻緩緩地低下頭去,不敢再與哪吒對視,也不敢再多出一聲大氣。

    “既然清靜了。”哪吒按住戴向笛,將他重新拉回身後,他看向雲巖宮衆,慢條斯理地說,“諸位在此,哪吒自然不敢造次。”

    剩下幾位禮淵司人心裏七上八下地泛着嘀咕,同僚的慘狀近在眼前,這可不是不敢造次的意思啊。

    雲巖宮衆首領邁出一步,乾巴巴地宣讀了一遍天帝旨意,大意與小戴以及敖桓傳遞的差不多,雖離三日之期仍有一個時辰,但敖廣已死,幾人奉命押送哪吒前往斬龍臺。

    哪吒聽罷沉默片刻,又開口道:“我雖誤殺敖廣,但事出有因,乃是不幸落入蜃境,錯將敖廣當作陣眼,這纔出手殺人,望諸位能向天帝轉達,念在我千年的苦勞,給我一個當面向天帝解釋的機會。”

    “嗚嗚嗚!”未待雲巖宮頭目答覆,那持鼓人已經搖頭捂着嘴嗷嗷叫喚起來,面目全非的臉上寫滿不贊同和抗拒。

    哪吒嘖了一聲,扣住食指作勢要出手,雲巖宮幾人對視片刻,由首領開了口:“此事既然可能存在誤會,我等會如實轉達,但在此之前,屍體需交予我等,三太子也需在監牢稍等片刻。”

    面對哪吒,雲巖宮衆說話居然稱得上溫和有禮。

    哪吒點了點頭,這個回答與他想象得差不多,便不再開口,任憑几人將屍體收殮,收去自己的仙器,又爲自己手腕繫上捆仙索,在擊鼓人充滿恨意的瞪視與小戴不甘擔憂的目光裏,被押往了禮淵司的監牢。

    監牢不大,但很整潔,甚至有蒲團供他打坐,哪吒盤腿坐在蒲團上,被控制住的兩手擱在交疊的腳踝上,合目冥想,靜靜等待被召喚的時候。

    -

    當晚,擊鼓人府邸。

    牀邊放了好幾桶冰塊,男人有氣無力地躺在牀上,額頭放了一塊浸了冰水的白布,不一會便被額頭的滾燙溫度同化,他哀哀哼了兩聲,動動手指讓布重新浸進冰水,又隔空摂起一塊冰塊,小心翼翼地放進嘴裏,這隻能稍微緩解口中的灼燒感,幾息之後,冰塊完全融化,成了滾燙的沸水,又化作蒸汽從他口中嫋嫋而出,比起這種讓他抓心撓肝的灼熱痛苦,人中的刀傷簡直不值一提。

    這是他頭一回領教三昧真火的威力,去不得澆不滅,永永遠遠地灼燒着他。

    連眼淚都被蒸騰殆盡,他兩眼通紅乾燥,直愣愣盯着牀頂,幾乎恨透了哪吒。

    恨的他不知如何是好,便在心裏狠狠地盤算了一通傷好後要如何爲難離火司的人,胡思亂想許久,他再也承受不住,擡擡手指將一排冰桶全數澆在了身上,頃刻間,嗤嗤聲不絕於耳。

    藉着這一點短暫的降溫時間,他終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後半夜,幾個禮淵司人喝完了酒,搖搖晃晃地路過擊鼓人門前,幾人想起他白日的悲慘遭遇,便覺得順便來探望探望他,幾人中正好有擅水的仙僚,說不定能幫他做些什麼。

    酒鬼們搖搖晃晃推開門,闖進院子裏叫了好幾聲擊鼓人的名字。

    “對了、他不方便、不方便說話。”喝的有點大舌頭的人率先一敲右手,“我們直接進去吧。”

    幾人紛紛稱是,跟着摸到了他的寢房。

    木門推開,屋裏一片黑暗,皎潔的月光越過幾人呆愣的影子,照亮屋裏凌亂的木桶,隨地亂扔的白布,以及牀上已經氣息全無的,大張着嘴目光混沌的屍體。

    冷風吹進來,吹散了幾人的酒意。

    許久,有一人踉踉蹌蹌後退一步,一屁股跌坐在地,驚異地大吼:“殺人了!李哪吒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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