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棺中空無一物,他的肉身是腐爛化爲塵灰,還是被人拿去另作他用?
以及……他恍惚想起進入墓穴前的一件小事。
他在進入墓穴之前隨手燒死了一個小小妖物,那埋骨地中機關重重,爲何會闖出那樣一隻妖物,而那妖物——
他皺緊眉頭細細思索許久,終於依稀回憶起,那女人似乎能變化成流動的什麼,是什麼?
被圈在火裏,流動,揚起,凝聚,顆粒的流動着。
“是砂!”哪吒恍然大悟,叫出了聲。
此時,幾人已經徹底進入妖市,聽見哪吒出聲,旄馬奇異地看向他,很是稀罕地問:“三太子接觸過那個賣家嗎?”
“什麼?”哪吒反問。
“出售不死藥的那個賣家。”旄馬說,“雖然看不出她的原身,但她能操使砂,方纔聽三太子提到砂,我以爲三太子見過……”
“不,沒有。”哪吒斷然否認,與此同時,腦海中畫面飛閃,在昏暗的海底,晶瑩剔透的血珠被輕輕捏住,迎着光,血珠渾圓,摻有一兩粒小顆粒,跟隨指尖的動作在結界邊緣滾動着……
“是砂,就是那賣家沒錯!”哪吒喃喃,他頓了頓,目光驟然凌厲,“賣家在哪裏?”
“這裏這裏。”老馬忙不迭地應,指尖連連彈動,伴隨着他的動作,芥子中不知哪裏傳來了咔噠一聲。
哪吒循着聲音看去,進入芥子到現在,他才騰出注意力,注意到妖市的全貌。
妖市不大,像天地分濁之前的混沌模樣,雞子似的,是個紡錘形,人如盤古,入了妖市無根無萍地站在當空,上至無限延伸,在不可及處懸着一團小小光源,將芥子中的一切映得昏黃寂寥,如同黃昏時刻;朝下望去,又是無根無源的濃霧,奇異的是每邁出一步,又都能感覺踏在實地。
諸人面前,頂天立地的藥斗子羅列延伸,如同多米諾骨牌,一眼望去數不清數目,這樣的芥子中,人好像喪失了空間感,佛法中芥子納須彌的空幻,在此處終於有了片刻的實感。
每個藥斗子的側面貼着區域與用處,哪吒細細分辨了一番他面前缺斤少兩的紙條,勉強辨出寫得是“甲戍材料”。
藥斗子被漆成棕黑色,透出原木的花紋,彷彿被長久碰觸,被光照耀的地方光潔油潤,泛出釉似的顏色。兩件之間的縫隙有兩人展臂寬,大多數的抽屜緊閉着,有零星幾個被拉開一半,內部滲出淡淡金光,抽屜表面貼着紙條,同樣是缺筆少劃的字,哪吒猜想,那應當就是有人留守的妖市鋪子,寫的東西就是他所售賣的材料。
方纔被旄馬強行打開的抽屜位列第三十四個藥斗子的上層,三千年後旄馬終於拾回馱獸的老本領,領着衆人飛身而上,鑽進那抽屜中的小小空間之中。
旄馬觸及抽屜的一瞬,熟悉的眩暈感再度襲來,哪吒恍然,那抽屜之中竟是另一個芥子空間!
老旄馬到底是留存的最後一隻上古血脈,對比現今妖界血脈駁雜傳承近乎消失的現狀,還是有些東西的。
待到腳落實地,未曾仔細看過周圍環境,哪吒的神識已經在視覺之前,搶先捕捉到依稀氣息。
時間仍在一點一滴無情流逝,再不容多出閃失,哪吒面色漠然,手中暗中蓄力,混天綾自袖中猛然竄出,搶在所有人意識到之前,將那賣家裹成了個紅彤彤的糉子。
三太子出手的猝不及防,一瞬間,那賣家已經被混天綾強制拽到了哪吒面前,混天綾如蟒蛇,無聲無息地向內擰絞,那人眼鼻俱被矇住,只露出蒼白無血色的嘴脣,身體更是動彈不得,巨力施壓在體表,骨骼隨之咯咯作響,
那人肉眼可見的面色一白,嗆咳出聲,脣角溢出細細的一線砂。
“不死藥呢?”哪吒冷聲逼問,五指輕收,混天綾吱嘎作響,隨之,賣家喉中發出一聲壓抑的非人慘叫,張口噴出一口黃砂。
時間已經不多,在最短的時間內,他必須強行震懾賣家,才能最快地套出他想要的結果。
“我——”嘴脣發着抖,滿是恐懼。
震懾的目的已經達到,哪吒冷聲重複:“不死藥在哪裏?”
“想、要、不死藥——”賣家噴出一口血似的黃沙,斷斷續續地說,“拿、李哪吒的屍身來換。”
“你要屍身做什麼?”哪吒皺眉,“□□凡胎早就爛在了埋骨地。”
話至末尾,她氣力已竭,嘴脣顯出缺氧的青紫,眼見就要被混天綾勒死,就在此時,混天綾團團散開,女人咚地委頓在地,扶着胸口乾嘔幾聲,方纔擡起缺少血色的醜臉,靜靜看向闖入的諸人。
“我這裏沒有不死藥。”她的神情冷靜到漠然,聲音冷定,似乎早已致生死於度外,那張非人的醜臉讓她顯得誇張滑稽,比起人類,更像一個誇張化的木偶。
宗潼心中一動,忽然感覺這女人給人的感覺有些熟悉,似乎在仙界見過。
“不死藥在我主人手中。”她定定看着哪吒,悍不畏死的重複,“想要不死藥,拿三太子的屍身來換。”
話音剛落,芥子忽然開始波動,地面震動,傢俱搖晃着,像平地起了一場地震。
宗潼放射性地扶住手邊傢俱,神情緊繃地左右張望幾眼,縮到旄馬身後,連聲發問:“妖市還有地震嗎!”
旄馬一巴掌把宗潼推開老遠,沒空搭理他,心臟緊張的砰砰亂跳,心道這賣家當着哪吒的面,將三太子的屍身總掛在嘴邊,是怕連累不到他們嗎?一邊在心中怨憤,他一邊偷瞄哪吒臉色,見他果不其然面色陰沉,更是兩腿發抖,恨不得直接從這賣家口中掏出不死藥,兩手奉至哪吒面前送走這瘟神。
旄馬面色蒼白,亂了呼吸。
即使他現在已是橫掃世間的大妖,每每回想,當年的恐懼依然深藏在旄馬的記憶深處。
“九尾蓄養的畜生?”那少年居高臨下,一掌摧開馬廄房頂,倒卷的熱風灌進馬廄,燒焦了旄馬的皮毛,李哪吒倒提銀槍腳踩風火,清秀的眉宇間殺意縱橫,那樣冰涼死寂的眼神,旄馬僅與他對視了一眼,就滿頭大汗地低下了頭去,只一眼,他再清楚不過的意識到——
他們的生命在少年眼中,無異於草芥。
果不其然,下一刻,少年輕飄飄地說,“既是妖物,都殺了吧。”
下一刻,血腥味伴着烤肉的燒焦味,摧毀了旄馬記憶中的故土。
旄馬喉頭髮抖,他連連咽起喉嚨,伸手把小徒弟往身後擋,他甚至起不了一絲反抗的心思,在他未成長之前,恐懼已然刻入他的骨髓。
紀明軒不明所以地望了老馬一眼,咬了咬嘴脣,沒推開老馬的庇佑。
但出乎旄馬的預料,哪吒並沒有發難。
他只是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像是藉此整理好自己的心情,隨後,他傾身向賣家伸出手,女人猶豫片刻,借力站起身。
兩人四目相對,哪吒平靜地說:“我就是李哪吒,不死藥在哪裏?”
賣家吃了一驚:“你說什麼?”
“我就是李哪吒。”哪吒重複一遍,“不死藥在哪裏。”
女人神情中閃過極大的不可思議,片刻,她定了定神,忍不住又仔細端詳他片刻,越看越覺得他只是個疲憊的單薄少年。
“我要證明一下。”她輕聲說,“請伸出手。”
哪吒依言伸出手,看着女人自懷中取出一滴血珠——與他在敖桓處所見到的如出一轍,血珠渾圓剔透,接觸他皮膚的一瞬,血珠忽然閃耀起微光。
那微光遙遙亮起,如同火星,搖搖晃晃落進女人眼睛,便成燎原之勢,霎時,女人的醜臉上爆發出驚駭至極的喜悅,顧不上禮儀,她一把抓住哪吒的袖口,張口幾次,沒說出話,眼中卻落下激動的淚水。
哪吒伸手托住她手肘,沒有說話,只靜靜等她後文。
女人掩面啜泣幾聲,擡手擦乾眼淚,眼角殘留依稀淚水,她淚光盈盈地仰望哪吒,半晌,俯身長拜:“求三太子,救救我家主人!”
“怎麼說?”
“此事說來話長。”女人擦擦眼淚,站起身來,伸手拽住哪吒的袖子,“三太子若能幫我家主人解脫,不死藥定然送上,時間緊迫,請三太子移駕,邊走邊說。”
“我要如何相信你?”哪吒撫開女人的手,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女人怔了怔,想想道:“此事與三太子的身世也有關係,既然三太子有惑,我便爲三太子解答。”
“該從何處說起呢?”她沉思片刻,目光一寸寸掃過在場人各異神情,“不知諸位知不知道當今天帝與前任天帝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