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木之野?”金吒皺起眉,“你沒聽錯?建木被伐之後,那裏應該什麼都沒有才對,他去那裏做什麼。”

    “沒錯。”木吒語速很快,“我猜那傻子是想通過什麼辦法到達古戰場,迂迴進入天庭,沒成想天帝通過羅漢們封鎖了古戰場,他只能落在建木之野,記得嗎,建木通天徹地,當年妖族就是通過攀爬建木,進入了天界,因此那之上,就是古戰場。”

    天帝的行爲像關上了天界的門,即使無限接近,也只能站在門外,徒勞地等待。

    “我知道了。”金吒略一思量,“他上不來,我就帶着父親去找他。”

    “你在哪裏?”

    “金光洞附近,仙界的法外之地,這裏封鎖不嚴,我能找到法陣的破綻自行前往建木之野。”金吒回答,語氣毫無破綻,冷定地讓人安心,但他的心裏卻沉甸甸的,總是回想起太乙的話。

    不死藥對李靖沒有用。

    他該將李靖帶到哪吒面前嗎,還是說,瞞下這件事,哪怕讓他恨哥哥,恨上天帝,也別再去怪責自己。

    金吒一時舉棋不定。

    “大哥。”木吒的聲音變得斷續,“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事情結束之後,你和哪吒都得全須全尾地回來,地位丟了無所謂,缺胳膊斷腿也都能想辦法。”

    不知他身在何處,那聲音越來越小,但仍能聽出那其中的鄭重:“都得好好活着,聽見了嗎,我不想再收到這樣的消息了。”

    太匆忙了,太着急了,他甚至沒有時間消化失親之痛。

    金吒那邊沉默了很久,直到法陣徹底斷絕,木吒也沒聽見金吒那聲篤定的回答。

    數張漂浮在空中的符咒啪一聲裂成幾截緩緩飄落,木吒心事重重,擡眼望向天空,那天空灰沉壓抑,總讓人感覺風雨欲來。

    “……仙界封鎖的越發嚴密了,連消息都遞不進去。”木吒憂慮不已,兄弟的處境危機四伏,然而被困在天界之外的他什麼也做不了,眉間摺痕深深,金吒雙手合十,面朝西方輕宣一聲佛號。

    “師父保佑……千萬、千萬別有什麼事情。”

    -

    金吒仰天長嘆一聲,下定決心,起身要走,盤腿坐在地上的熊常眨巴眨巴眼睛,攔住他:“唉,老大,你要去哪。”

    “去找哪吒。”金吒想了想,“熊將軍要一同去嗎?”

    “哦?找哪吒啊。”他眼睛一亮,“好久沒見那小子了,怪想的,唉,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爲俺的死傷心。”

    熊常摸摸後腦勺,掙扎片刻,搖了搖頭:“我不去了,姬楠讓我救下你之後就留在仙界等他消息,老大,你千萬要小心啊,雖然俺老熊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姬楠……可信嗎?”金吒不大放心,“雖然他與哪吒幼時交好,但終究是天帝之子,立場不同,他爲哪吒做的這些已是他的位置能做到的極限,再那之後,我以爲,還是不要麻煩他爲好。”

    “他應該也有自己的打算吧,我不懂這個。”熊常大大咧咧摸摸頭,“但俺知道他沒啥壞心眼,雖然之前看起來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應該也是有想法的,要不然他也不能揹着天帝的旨意幫哪吒,還幫我隱瞞下死亡的事情,留我一條命現在來救你。”

    “熊將軍是有福之人。”金吒微微笑起來,“那麼,我就先走了。”

    “千萬要小心啊,你這細胳膊細腿的,戰場上,刀劍可不長眼。”熊常衝他揮手。

    金吒點頭鄭重答應,合目冥思片刻,抽出符咒,黃紙無風自燃,燃盡之時,罅隙驟然在金吒面前扭曲着綻開,他彎腰,探身而入。

    待到裂縫完全消失,那坐在地上大大咧咧的熊常神色忽然一斂,面無表情地探手打出一道水波,水波迅疾滲入泥土,片刻之後,其中的消息將會到達敖桓手中。

    這是妖族內部傳信的手法,族人與族人之間的祕密通訊,像從漁網中漏過的水,無遮無攔地迴歸江河。

    發出消息後,熊常的身形開始扭曲,一道半透明的薄影從他背後,像蟬脫殼似的退出,站直了身體,熊常無知無覺地昏倒在地,發出沉重的鼾聲,那薄影漠然低頭看他一眼,跨過他的身體,伸手一攏。

    整個樹林如飛鳥投林,極速縮小,被薄影抓在手中,珍珠似的幻境在他掌心空懸,他湊近一隻眼睛細看,見那林中,金吒滿面愁容,正飛速御雲而行。

    水紋似的臉上浮起一絲譏嘲的笑容,透明的五指用力捏緊,不消片刻,那景色便如同陽光下的泡泡,卟的一聲,連同裏面的事物與人一起,消散了。

    -

    “你哥哥說什麼?”敖桓問。

    “說大哥回來找我。”哪吒說,“讓我在這裏等他。”

    建木之野上白雲悠悠,碧草青青,遠山濃碧,讓哪吒想起李靖房中掛着的山水。

    這是敖桓復活之後,兩人難得平靜的相處時光,敖桓躺在草坪上,兩手愜意地架在腦後,哪吒坐在他身邊,手臂撐在身後,一條腿伸直,另一條蜷着,仰頭看着天發呆。

    流雲浮動,天空藍的一碧如洗,建木之野的時間似乎被人停滯了,哪吒的目光追着那一大片流雲,直到他們遮住太陽,微風撫在身上,每個毛孔都麻酥酥的,讓他很想躺下去,不管不顧地在這裏睡上一覺。

    之後會怎麼樣呢?

    天帝封鎖了天界傾天庭之力搜捕他,爹死了,會活嗎,不死藥會過期嗎,待母親與金吒木吒反應過來之後,會憎恨他嗎?

    而他之後,又該歸往哪裏呢?

    離火司嗎、李府嗎、金光洞嗎?

    哪吒茫然極了,他看着那片流雲,就像在看着他自己,如今恍然回顧他的一生,李靖便是那流雲背後的風,不由分說,推着他往前強硬地一直走。

    如今那風自顧自地停下了,留下雲在天上茫茫漂浮着,尋不到方向。

    現今的他,成爲人了嗎?

    李靖對他說過無數次的“成人”,如今想來,他仍不明白李靖對於人的標準,他幾乎固執地在千年的寂寞仙途中堅持着人類的一切習慣,睡眠、飲食、這些因爲修爲的提升早已被仙人們捨棄的生活感,李靖苛刻地要求他執行着。

    李靖說,這就是人,哪吒,你生來便有偉力,有得必有失,你得到這力量,便做不成人。

    但爹要求你必須成爲一個人。

    “在想什麼。”敖桓側過身,掌心撐着頭,慢悠悠地問,“在想我要做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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