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天帝的人。”金吒氣若游絲，費力地笑了笑，試圖安慰哪吒，然而僅僅是勾起嘴角這一個動作，對如今的他來說也顯得太過艱難，笑容在臉上只停留了一瞬，緊接着，他面色慘白，拱起身子側頭哇地吐出口血來。
“大哥，是我連累了你……”哪吒咬緊牙關，掌間亮起淡淡光芒照拂在金吒傷口處，他並不擅於治療，這麼做不過浪費靈力，作用微乎其微，但即使如此，他仍希望能讓兄長減少一點點、哪怕一點點的痛苦，“是雲巖宮的人嗎，爹孃呢，離火司的……都還好嗎？”
都是我的錯，哪吒想，他動作緩慢小心地移開金吒捂住傷口的手，傷口處黏附着發黑粘稠的布料碎屑以及星星點點的微光。
金吒大口大口地喘氣：“哪吒，你聽我說……”
手指微不可見地一顫，哪吒截住金吒話頭：“大哥，你忍着些，傷口要處理一下。”
哪吒指尖冒出一點火光，金吒艱難地搖搖頭，染滿血跡的五指輕輕攥住弟弟的手，火熄滅了，哪吒一怔，擡眼看向大哥的臉：“大哥……”
“這不是、現在你要做的事情……”金吒斷斷續續地說，牽扯到傷口時他深深吸氣，面色慘白，“你聽我說……”
金吒掌心粘膩的鮮血沾了哪吒一手，哪吒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痙攣一下，感覺那血如同熱油，潑在他身上，疼的難以忍受。
“我……我發現了封神榜的祕密。”金吒的眼角搐動一下，忽然咬緊牙關，“封神是……天帝的陰謀，他一手促成封神之戰只是、只是想……自救。”
“自救？”哪吒皺起眉，隨即一怔，低頭看向金吒的傷口。
掌心感受到溫潤的涼意，淡藍色的水流溫柔地縈繞在傷口上，沖刷掉附在皮肉中的碎片。
“還是我來好了。”敖桓笑笑，“你不擅長這種事吧。”
哪吒猶豫一瞬，但見到金吒緊皺的眉頭稍稍鬆弛，疲憊地放鬆身體後，他還是移開了手，望着傷口低聲說了聲謝謝。
金吒終於能勉強從密集地疼痛中抽離，得以喘息片刻，顧不得休息片刻，他嚥了咽乾渴的喉嚨，白着臉繼續道：“別再責怪自己了，爹的事情……都是天帝一手促成。”
“什麼……意思？”
在下意識說出疑問的一瞬間，過往捕捉到的種種碎片在腦海中飛速旋轉形成漩渦，哪吒心中不詳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只差一塊——
“我來說吧。”敖桓嘆了口氣，盤腿坐在哪吒對面，傾身看顧金吒傷口，口中不停：“你應該從魃口中知道，神魔之戰持續三百年，龍族反叛，靈珠孤身闖入敵陣，險些殺死北方天帝顓頊。”
“顓頊本該在那場戰爭中死去，但在敖廣的幫助下，他得以復活，並得到了更偉大的力量。”
哪吒的喉頭滾動一下，看見敖桓衣領之下支離的肋骨，那根根白骨之中，環抱着一顆……破碎的心臟。
“我也依託於那力量蘇生。”敖桓的聲音低下去，“但不同於顓頊的是，我是機緣巧合，他卻是受人相助。”
風道北來，天及大水泉，蛇乃化爲魚，是爲魚婦。顓頊死即復甦。
“當北風捲起浪濤，蛇入水而化魚，瀕死之人躲入魚腹，便能重新獲得生命，自此非生非死，做一個不生不死的魂靈。”
敖桓伸手將袖子往下扯了車，古怪地笑起來。
“但那並不是什麼好事，魚婦不過給了我們苟延殘喘的時間，當這個身體徹底腐爛崩解之時，就是我們再度迎接死亡的時候。”
“可我面見過天帝無數次。”哪吒張口打斷，聲音繃得極緊，“他從未——”
“他常年稱病，卻得以苟活至今。”敖桓毫不客氣地截住他的話頭，雙眼如毒蛇，幽幽地盯住哪吒的眼睛，“小哪吒，你有沒有想過，爲何會有天人五衰一說，上古仙人由建木孕育，自此不生不滅，而天帝的封神榜一樣藉助建木，給予漫長的生命，爲什麼凡人昇仙便要有死期，這是何道理？”
“我……”
缺失的拼圖漸漸生長，絕望與濃郁的死氣自拼圖中瀰漫開來，哪吒感覺窒息，下意識想打斷敖桓的話，他心中不詳的預感越來越強，他意識到，接下來的話可能會改變他的命運。
敖桓絲毫不給他機會，語速越來越快，面上漸漸瀰漫起瘋狂而詭異的笑：“因爲封神之戰是天帝一手促成，他苦心孤詣讓狐族變成第二個龍族，以位列仙位爲誘惑讓她們爲禍世間，選出千位凡人擢升爲仙，你覺得他要做什麼？”
“小哪吒，用你漂亮又愚蠢的腦子好好想想。”敖桓一指點在哪吒眉心，指尖鮮血留下指印，哪吒呆成一座雕像，心如擂鼓，呆呆望着敖桓的瞳孔震顫不已。
他說不出口。
“你已經猜到了？”敖桓看出他神情變化，語氣往上一樣，輕快而殘忍，“不錯，那千位凡人，入了封神榜，自以爲登仙得道，實則是自願將自己的名姓放入拘神的囚籠，封神榜一成，諸位仙人，皆是天帝的……”
他詭祕地停頓片刻，舌頭在上牙膛彈出聲脆響，輕佻地勾起脣角，一字一頓：“上、好、丹、藥。”
哪吒的瞳孔驟然緊縮。
“數千年的修煉凝成一顆小小丸藥，那可是真是十全大補啊……”敖桓感嘆，又瞥向呆在原地的哪吒，語氣真誠又惡毒，“哪吒，你說，你爹那樣的，怎麼也能再延天帝三百年壽命……”
笑意頓收，敖桓深藍的瞳孔深處炸出漫天火光，哪吒暴怒的臉在他眼中極速放大。
“敖桓！！！”哪吒雙眼赤紅，嘶聲咆哮着躍起，一拳將敖桓打翻在地，他撲騎在敖桓身上，雙手死死卡着敖桓的脖子，瞳孔幾乎縮成了針尖大小，目眥欲裂，滿眼憤恨，恨不能生啖其肉，渾身控制不住地發着抖，眼前模糊一片，大口大口地喘氣。
咔地一聲脆響，敖桓的頭怪異地向左拗成詭異的弧度，然而那雙平靜詭祕的眼睛，還是一直追逐着，近乎貪婪地吮吸，品嚐着哪吒的痛苦。
眼淚一滴接着一滴，滴在敖桓臉上，順着側臉滑落，敖桓微笑着以舌尖抿入口中，是苦而鹹的。
“哪吒，爲虎作倀兩千餘年，你恨嗎？”他靜靜地問。
“我……”他說不出話，徒勞地張開嘴，像缺水在空氣中溺死的魚張張合合。敖桓的話聽不清了，他的雙手發着抖，揪緊敖桓的衣領，感覺背上有重擔千鈞，死在他手中的無數妖怪都回來了。
他從未意識到，他居然能記得那麼多妖物的臉與他們瀕死的慘狀。
他們趴在他背上狂笑，在他耳邊低語，在眼前以狂舞慶祝勝利，魃的臉一閃而過，以悲哀的目光目睹哪吒的崩潰和絕望。
“你怎麼了？”她輕聲問，那聲音淹沒在衆妖的狂歡中，小的如同風中殘燭。
“我……”他嗚咽着俯下身，敖桓左右活動腦袋，復原頸骨，緊接着，他伸手環住哪吒，輕輕拍打他單薄的後背，像小時候，在一切還沒開始的童年那樣。
親暱的兄長一下一下拍哄着他，哄孩子似的，在他的痛哭聲中，敖桓輕輕撫着哪吒的後腦，輕柔而不容拒絕地按在胸口，他低下頭，在哪吒的耳邊以溫柔的語氣輕聲說：“哪吒，是你殺了李靖。”
是你殺了李靖。
嘣。
那一瞬間，哪吒一切的抵抗宣告徹底瓦解，狂歡的妖魔們衝進他識海肆意踐踏，記憶在逐漸遠去，理智喪失，眼前的光逐漸消失，他的目光渙散，所見唯有一個畫面，異常清晰。
漆黑的海底，在沉睡的巨龍面前，他從天而降，用一把劍穿透李靖喉骨，將他死死釘在地面。
李靖不可置信地擡眼看他，喉頭咯咯作響，溢出血沫，嘴脣張張合合，竭盡全力也只能從喉中發出氣音，嘶啞地問：“……爲什麼？”
李靖的眼睛漸漸閉上，口中道出的無聲絮語，如同詛咒：“弒父殺親……李哪吒……你……不配爲人……”
我的確不配爲人。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哪吒不知爲何，篤定那畫面是曾經存在過的真實，李靖的死就是如此，他用那一把劍，謀殺了父親，也謀殺了自己。
敖桓鬆開結印，抱着懷裏癱軟失去意識的哪吒坐起身，輕輕抱了抱他，將額心抵在他肩上，他太瘦了，骨頭硌得敖桓生疼。
鼻尖嗅着哪吒的衣物，敖桓聞見火與血的氣味，而在那之下，一點清淡悠遠的蓮花香氣揮之不去。
敖桓的目光忽然溫柔下來，他用拇指拭去哪吒臉頰上濺到的一滴血，輕聲說：“小哪吒，我會救你的。”
“在……我們重新回到小時候之後。”
他深深地看了哪吒最後一眼，將他平放在地上，掌心貼着哪吒心口，感覺到那其中所蘊藏的，洶涌澎湃的力量。
地上躺着的金吒爬起來，傷口全消，興奮地對敖桓道：“主人，成功了，蜃境中爲他種下的那顆種子，居然真的有用！”
“我說過，我瞭解他。”敖桓低沉地笑，“勝過他了解自己。”
“主人英明。”蜃幻回原型，諂媚地笑。
敖桓嗤笑，揮揮手命令道：“起勢。”
下一瞬，以哪吒與他爲中心，方圓十里的範圍中，湛藍赤紅的光芒相互纏繞，隨後，光柱拔地而起，直衝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