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內間太醫診治出來朝李明修搖搖頭,李明修怒而將身邊案上的杯子砸向梁瑣寒,杯子在梁瑣寒跟前碎成千萬片,濺起的碎片劃破她的臉頰,梁瑣寒癱坐在地。
“說!你爲什麼要下如此狠手!”李明修一字一句問來,恨不得咬碎牙齒。
“我,我不是故意,真的,那,那只是意外!”她六神無主,語無倫次,忽而瞥見李明修身邊的東方豔,一臉平靜、一雙眼中滿是悲憫地望着她。她腦袋嗡一聲炸響,一躍而起:“真正害死婆母的根本不是我,是她!”她憤而怒指東方豔,“沒錯,是她殺了婆母,在我之前,婆母已經中了劇毒,而下毒之人就是她!”
她言辭鑿鑿,立時屋裏所有的目光都集聚到東方豔身上,東方豔依然是那平靜無波的面色,她不疾不徐、不緩不慢道:“衆目睽睽是你以剪刀殺害婆母,怎麼還能如此信口雌黃呢?我下毒這種事也說得出來。”她轉而朝李明修,“我對婆母向來敬重,從不敢有半點忤逆,旁人不知,殿下卻最是清楚。”
李明修未作聲,她說得不錯,這麼多年來不論遭遇了什麼,吃了多少苦,她始終如一日卑躬屈膝,對他與蕭妃皆是唯命是從,不敢有半點忤逆、懈怠。對梁氏亦是退而避之,從不與梁氏或其他人相爭。許是因爲東方家倒塌,她在府裏總是小心翼翼、唯唯諾諾、如履薄冰,而正因她這份淡泊不爭、溫文知禮讓李明修心生不忍,未曾絕情絕義將她趕出府去。
“那不過是你裝出來的!你十年如一日裝作一副無害小羊羔的樣子,其實我們所有人都被你矇蔽了!你別以爲你與青珂的密謀沒人聽到,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你對你的遭遇根本就懷恨在心。你恨婆母恨殿下,所以與青珂密謀請來那東宮的婢女替婆母診治,趁機將劇毒加入婆母的藥中!剪刀不過是個意外,有沒有剪刀婆母都必死無疑!”梁氏嘶吼道。
東方豔淡淡地看着她,眼中是無盡的嘲諷:“若沒有婆母與殿下的憐憫與收留,我東方豔早已隨東方家灰飛煙滅,變成一堆不知埋在哪裏的枯骨,我對殿下與婆母只有感激再無其他,你信與不信都無從改變?我與青珂從未密謀什麼,程姑娘亦是一片好心,你欲拖我下水卻不該連累他人。”
李明修一聽亦道:“你莫要再胡說八道,將程姑娘也牽涉進來。”
梁瑣寒憤恨地看着東方豔,她小瞧她了,她以爲她是一隻任人欺辱沒用的羊羔子卻原來是一隻披着羊皮的狼,此刻朝她亮出了尖利的獠牙。
從方纔至此,她所言沒有一句咄咄逼人,辯駁蒼白無力,將自己置於不善口舌之爭,被逼得步步後退的境地,卻皆是以退爲進,讓同情的秤桿不知不覺倒向她。除此,她對李明修的心思亦把握得十分精準,攀咬她東方豔沒關係,但若將東宮牽扯進來,李明修卻是斷然不許。看似她在逼問東方豔,實則被逼到如此被動境地的卻是她自己!
梁瑣寒嘶聲道:“那就去驗婆母服藥留下的藥渣,她下過毒總能查出!”這時人羣中站出來一名婢女,低眉垂眼小聲道:“回稟殿下,主子的藥,奴婢都試過。”此話一出衆人都明白了,梁氏口口聲聲說藥中有毒,但試藥的婢女既安然無恙,不正是藥中無毒最好的說明。
“不可能,怎麼會……”梁瑣寒不敢置信,卻猶未放棄,轉身抓住太醫,“你們再去診診,她是死於中毒,她一定是死於中毒!你們快去啊,診完了告訴殿下!”
太醫向李明修躬身抱手道:“我等已細診過,蕭妃娘娘既無中毒跡象也無其他外傷,只有胸口一處,正是致命傷。”
“不可能啊,明明……”梁瑣寒喃喃自語。
“你還有什麼好說?”李明修聲音不再有一絲感情。
梁瑣寒恍然笑起來,鈍如鏽鐵的腦袋終於明白,什麼密謀,什麼毒藥不過只是東方豔爲她設下的局而已。東方豔看似無爭無害,實則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將他們所有人摸個通透。她瞭解蕭妃的霸道蠻橫、李明修的痛腳以及自己的任性妄爲,所以輕而易舉挑撥她與蕭妃、李明修的關係,乘虛而入。她還了解自己的自以爲是,利用這點讓她聰明反被聰明誤,她早該想到的,蕭妃雖是氣弱,卻哪有半點中了劇毒的樣子,可惜她明白得太晚。
“認罪吧,這一切怪只怪你自己。”如果說梁氏爲了一石二鳥將下毒之事隱瞞,甚至到蕭妃跟前去嘲諷都在她意料之中,那麼梁氏會就此殺了蕭妃卻是她始料未及,“殺人的是你。”她本意是讓婆媳二人關係更加惡劣,然梁氏所做遠超她期望,叫她不必再費心,或許她應該感謝她。
這個時候她還要裝出悲憫的樣子,梁瑣寒冷笑:“是啊,怪只怪我,蕭氏死在我手上,而我是死在自己愚蠢,卻一直都以爲自己聰明上。”她最後看了一眼李明修,對上的是一雙滿是憤怒、恨意與厭惡的眸子,輕笑一聲,梁瑣寒沒有再說什麼。她本想提醒李明修,他身邊的女人是難以意料的可怕,但,算了,說什麼呢?不若看看是否有一日她也會將李明修的喉嚨撕開。
梁瑣寒被帶下去投入大理寺,原本被判了腰斬於市,皇帝顧及皇家顏面只三尺白綾叫她無聲無息死在獄中,屍身草草裹了也不知棄於何處。
又是這樣靜謐的夜,一下子失去兩個主人的王府顯得有些蕭索,李明修屋子裏微弱的燭光輕輕搖曳,好似慘烈的燃燒過後只剩苟延殘喘。推門而入,李明修伏在桌上,頭埋在雙臂間,一身的隱忍變得淒涼,彷彿會就此一蹶不振。不過東方豔知道他不會,她走過去半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回去吧,回去青州,這裏不適合你我,青州纔是屬於我們的地方,你在青州仍然擁有一切。”
李明修霍地擡頭,眼眸中星點光亮:“沒錯,我們該回去青州。你去打點一下,我要帶母妃回青州,那裏纔是屬於她,屬於我們的地方。”
東方豔起身欲走,他忽而拉住她欲言又止:“你……”
她露出一個無比柔情的笑,滿是溫存:“只要殿下不趕我走,我永遠都陪在殿下身邊。”沒錯,永遠,直到他死。東方豔轉身,在李明修看不到的地方微微勾起脣角,走出去。
陡生變故,李明修決定不等過年即刻動身返回青州,蕭妃本應葬入皇陵,但因李明修再三懇求,其情可憫,又因蕭妃離宮已久,長居青州,身故後葬回青州亦在情理之中,皇帝遂恩准李明修扶靈柩回青州。
得知他們離開,東方永安前來相送,姐妹牽着彼此甚是不捨。除了不捨,她還有許多疑問,比方說梁氏爲何突然殺了蕭妃,這其中東方豔又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但都沒有機會問了。她對自己說,這樣也好:“承蒙不棄以姐妹相稱,小妹卻沒有什麼好相送,只有這一點薄禮。”她捧給東方豔一隻錦盒。
東方豔打開又蓋上,面露驚喜:“這是……”錦盒中齊齊擺了六隻大小不一的玩偶。她拉過她的手,在手心寫下‘家人’,東方豔的眼中頓時涌起淚水,邊哭邊笑地與東方永安對視,從彼此無聲的脣語中讀出那六個名字:東方明、慕雲、蘇凜梅、東方豔、東方蘇蘇、東方永安。
即便離開了,他們仍在她們心裏,而她們仍在彼此心裏,這就夠了。
來時如花尚動人,去時似雪已無痕。宮裏皇后幾人亦遠眺蕭妃靈柩離開的方向,皇后嘆道:“沒想到他們歡歡喜喜來,卻滿懷悲傷而去,年關在即,竟發生如此叫人唏噓之事。”伏貴妃道:“可見世事總無常。”
瑾妃卻道:“看似無常,實則自有因果定數,欲知今日果,總問前時因。”
玉階上風乍起,擾亂數池心水,皇后遠望天邊忽來的一片烏雲,不覺升起一絲擔憂:“但願年前莫要再出什麼事纔好,今年已是熱鬧不了,可不要再不得清靜。”
聞言,瑾妃與伏貴妃悄無聲息望向對方,直到風捲起各自的鬢髮擋住彼此的視線。
“是啊……”兩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