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應她期待的是沉重臉色,那人垂着眼撲通跪下:“屬下辦事不利,請娘娘責罰!”
伏貴妃一口氣在喉嚨口不上不下,好半天才道:“你什麼意思?”
“人被不知哪一路的高手劫走,對方訓練有素,我等不是對手。”
“你再說一遍?”
那人重複:“人還活着,被劫走了!”
啪一聲響亮的耳光,殿中燭火受了驚一般跳動。伏貴妃咬牙切齒道:“本宮養了一羣廢物嗎?你們真是,真是廢物得叫本宮心痛!”她不停在殿中踱步,氣得眼睛發紅,害怕、驚惶、不可思議、慌亂無措交織在一起,讓她像被滔天巨浪淹沒,無法呼吸。
多少年了,她未曾再有這樣無助到窒息的感受。
“本宮被你們這羣廢物害死了!”
那人道:“事情還未到不可轉圜的地步,人雖被劫走,但只剩一口氣,能不能救過來還難說。即便救過來,沒了舌頭、沒了手,不能說不能寫的一個廢人有什麼用?所以娘娘不必害怕,您還有時間還有機會,挽救局面。”
“本宮還有機會?還沒有被老天判死?”
“屬下所知的娘娘不是個輕易認輸、等死的人。娘娘,您該做打算了!”
一句話讓伏貴妃暗下去的眼眸重新燃起光亮,沒錯,她可是不認命、不畏天的伏瑟!若有一天,她在這個園子開不下去,那必然是整個園子都迎來冬天!她拍桌而起,臉上的慌亂已經褪去,恢復屬於伏瑟的驕傲與不可一世,吩咐:“帶信給那個人,說本宮要見他。”
且說東宮,李明珏早已密宣幾名太醫等候,包括何解,南魚一入東宮,太醫們便大展身手,經過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搶治終於將已踏入鬼門關的人給搶了回來。
牀前何解拔出最後一根針,抹抹額上的汗舒口氣:“命是保住了,只是舌頭被割,手也被廢,救不回來了,可憐人吶。”旁邊安和忿忿道:“伏瑟那女人也太狠了吧,好好一個人給折磨成這鬼樣子,再晚一步,還不得被他們大卸八塊了?”李明珏給他一個眼神,他趕忙閉嘴。
何解在宮裏行走多年,早練就了有眼不見,有耳不聞的本事,不該看的不看,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事不關己、獨善其身才是保命之道。他不接話,連眼神也沒有偏移半分只道:“人雖然從鬼門關搶回來,卻不可掉以輕心,往後幾日還需溫藥慢養,切不可心急,不可用猛藥,否則救命變催命,神仙難救。”
李明珏道:“往後幾日還需勞煩何老。”
不過一個後巷出來命如草芥的宮女本勞煩不到何解,一來李明珏這麼說必是很重視這女子,再者亦是憐憫南魚,何解應下:“好吧,送佛送到西。”
兩日後南魚醒過來,一看見李明珏顯得很是激動,掙扎起身想要說話卻說不出,急得嘔血,何解三根針紮下去才讓她緩過來。李明珏開口:“你已經安全了,先別激動,你傷得很重,眼下還是好好養着,至於其他事,咱們來日方長。”
一直以來他都對自己的過去深信不疑,他的母親是一名身份卑微之人,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後來被張皇后收養,從未想過這其中會藏有什麼祕密。若只是南魚一面之詞他也就當個玩笑,一笑便罷,但南魚的遭遇誰都能看出來有人坐不住了,反讓他對那被埋藏的過去起了興趣,被抹去痕跡只留下平靜的歲月中有多少不爲人知的腥風血雨。
所以對於身世的內幕他其實是想早點了解,但南魚的狀況實在不宜操之過急。人好容易從鬼門關拽回來,他也不能再生生推回去,橫豎人已經在東宮,經東方永安一事,內宮之人再想將手伸進東宮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李明珏有意讓她多養幾日,吩咐婢女好生照料,準備離開。哪知南魚卻不顧傷勢,撲下牀來,擋住他去路。她伸出沒了手掌的手腕想要觸碰他又停在半空,似顧慮自己的身份,不想讓自己的髒污玷污了眼前的人。猶豫一下忽然跪地向李明珏磕個頭,再起身一咬牙撲到李明珏身上,安和正要喝止,只見她將人推搡到桌邊,連喝幾口水,作嘔吐狀,未幾擡頭朝他指指自己的嘴。
“何意?”
安和疑道:“是餓了,想要喫的?”南魚搖頭,繼續灌水,嘔吐,卻因太過用力又吐出血來,婢女趕忙遞上帕子。“這到底是鬧什麼?”殿中諸人面面相覷。
就在她失望要閉上眼時,李明珏驟然明白,上前一步道:“你吞下了什麼,想要催吐?”南魚灰濁的眼睛頓時亮起來。李明珏眼神尋問何解,何解道:“她這樣的狀況經不起折騰。”南魚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撲到何解腳下不停叩頭。李明珏走過去蹲下:“一定要現在?許會危及你的性命。”她點頭如搗蒜。
“那就如你所願。”李明珏起身向何解道,“就請何老爲她催吐。”
他二人主意已定,何解卻搖頭道不妥:“醫者,職責治病救人,不是害人奪命,若二位執意如此,請恕下官無能爲力。殿下見諒,此處已無下官能爲之事,下官奏請告退。”他有他的堅持,李明珏不與爲難,拱手道:“此番多謝何老。”何解回禮,看一眼南魚,嘆息而去。
李明珏另叫他人爲南魚配藥催吐,不成又換瀉藥,南魚上吐下瀉折騰了整整一日,吐出一把鑰匙。安和拿着鑰匙,在她指引下往後巷她住的破屋前一棵樹下挖出一隻銅盒,那時她已經奄奄一息,是擡着去的。
安和將銅盒帶回給李明珏,盒中收着一封信。
“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我時時記着,無法忘記,不敢忘記。
那夜風雨很大,雷聲轟隆很嚇人,娘娘疼得厲害,叫喊得厲害,讓人心驚,鳳棲宮亂成一團,每個人都忙得腳不沾地,每個人也都祈求老天讓孩子順利出生。
孩子出生了,產婆說是個死嬰。可我知道不是,她說謊了,因爲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不該看到的,產婆將那個孩子抱出來,交給了兩名面生的宮女。那是一場陰謀,驚天的大陰謀,我看到了,可那時的我卻不明白。都怪我太蠢,竟讓那場陰謀在我眼皮底下發生了!爲何那麼蠢?這些年,我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很可惜,沒有找到答案。
終於有一天我醒悟了,可一切已經太晚,娘娘離開了,我聽說死在萬江,太可憐了。鳳棲宮也散了,死的死,走的走,大家都不見了。我徹底明白了,可我不敢說,我知道沒有人會相信我了,所以我裝瘋賣傻,帶着這個祕密躲到了後巷。
真可笑,後巷這個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成了我最後的藏身之所。
我不知道我會躲到哪一天,可我知道我得活着,不然就沒有人知道真相了。
那個死嬰不是皇聖貴妃的孩子,皇聖貴妃的孩子那麼可愛,那麼特別,到今日我都記得,他小小的額頭上有一塊漂亮的梅花印記。那個被產婆抱走的孩子纔是皇聖貴妃的骨血!雖然我不知道他是否還活着,但我祈禱他還活着。
……
近來我變得有些奇怪,變得不像我自己了,有時候去了什麼地方做了什麼都不記得,我是不是真的要瘋了?
……
我好像忘記了很多事,過去的事越來越記不清,可我不能忘記!我想到一個辦法,這個祕密,我得寫下來,萬一哪天我真的忘記了,也能靠它想起。
……
老天在上,我看到了誰?我竟然看見了那個孩子!他長大了,長得像皇聖貴妃。我看見了,他額頭上的梅花印記,好漂亮啊!
娘娘,您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您的孩子他好好的。
我有種感覺,時候快到了。”
信上最後一句是,“我的錯,我想,終於可以彌補了。”
李明珏握着信,久久不語。
許久之後他走到牀前,在南魚身邊坐下,用輕緩卻能撫慰人心的聲音說:“你做到了,這個祕密沒有被掩埋。你放心,真相總有一天會大白於人前,我會替你們討回公道。”?
死撐着最後一口氣的南魚彎起嘴角,那張明明才三四十歲就已經佈滿皺紋、枯瘦的臉舒展開。這個守了半輩子祕密,從裝瘋賣傻變得半瘋半傻,受盡折磨的人,在聽到自己想要的話後,帶着明媚的笑,於窗櫺透進的陽光中,心滿意足地閉上眼。
從此褪去一身塵埃,天地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