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近來常往城外馬場去，新識了幾個餵馬的，甚是合得來。”
“把人逼得太緊也不行，就讓他找點樂子吧，該催的事，你繼續催着。”
“那是自然。”
“若無它事退下吧，別讓小皇帝找不到你。”
“小的明白，這就去了。”披着斗篷的人出了書房，將兜帽帶上，從王府偏門出去登上一輛灰木素簾馬車回宮。來向攝政王稟報皇帝行蹤的正是魏陶，雖然他是李穆的人皇帝心裏有數，但也不便明目張膽，做得太過惹人厭就不好了，所以他多是挑揀中午李明易小憩的時候過來，稍稍逗留，又得匆匆趕回去，得在李明易醒來之前回到他該在的位子。
約莫十日後，他再次前來稟報：“陛下與那四人打得火熱，時常一去就是一整天。”李穆聽聞雖覺有些詫異，倒也不是很意外。
之前魏陶就說過馬場上有幾人騎術不錯，也有些身手，很得李明易歡心，李明易在宮裏嫌悶了就會去找他們。他以爲不過是幾個刷馬的，小皇帝想找人陪玩，就隨他去了。至又半個月後，魏陶又來回報，他才明白小皇帝那點小心思。
同樣斑駁樹影下的書房中，同樣的一坐一站兩人，隨着魏陶話語，李穆漸漸勾起嘴角。“陛下將那四人破格帶回宮中不說，還執意塞進殿前衛，韓統領拗不過，從今兒起，宸元殿換那四人守着，陛下進出也由他們貼身伺候。”
“這孩子學什麼不好，學人偷偷摸摸，你說他要想換侍衛，本王還會爲難他不成？”
“那自然，王爺深明大義，不過區區四名侍衛而已，是陛下想差了。”
李穆起身往外走：“陛下正在小憩？”
“是呢。”
“本王幾日未進宮，該去恭請聖安。”嘴上說恭，面上卻無半點恭敬，只有嘴角噙着幾分輕謔笑意。
衆臣乘轎騎馬本該只到宣武門外，往內需得步行，但攝政王何許人，轎輦徑直到宸元殿方停下，無論是巡視的羽林軍還是值守的殿前衛見怪不怪。轎輦停在殿前五十步，李穆卻不下轎，而是讓曹三與魏陶先去通報。
他遠遠瞧着殿前果有四人立得筆直，見曹三靠近，一人前來阻攔，交頭接耳一陣，其餘三人皆來將他們堵住，不多時橫眉瞪眼、耳紅脖子粗，頗有幾分一言不合就要動手的架勢。
曹三聲音不大，語氣卻很是倨傲，手往身後不遠處的轎輦一指：“你們幾個新來的吧？知道轎子中坐的是誰也敢攔？那可是攝政王！攝政王是誰我跟你們好好掰扯掰扯，攝政王就是想何時進宮就何時進宮，想何時見陛下就何時見，連你主子，就是皇帝陛下也不敢不見的人！不知者無罪，但現在知道了，還不滾開！”
他這話大得壓死人，態度囂張跋扈，活脫脫一個權臣家狗仗人勢的家奴，魏陶也覺不妥，悄悄拉他衣袖，對方卻恍若不聞，繼續道：“長了兩隻眼睛就有點眼見力，要當忠狗也得看主子有沒有那個實力給自己撐腰。”魏陶倒抽一口氣，閉嘴退到一邊，這分明找茬來的。得，今兒個怎麼收場都不是他一個區區太監管得了的。
皇帝吩咐了誰也不要去打擾，初來乍到四人也想好好表現一番，但對方亮明身份，既是攝政王，沒有硬是攔着的道理，反身去稟報一下並不是難事，可曹三的話愣是讓他們生生杵在原地。
“這裏是皇宮，我等是陛下的侍衛，只聽陛下的旨意。陛下說了不許任何人打擾，就是天王老子也得在臺階下候着！”爲首的許四道。
另一人亦說：“這位曹爺還請小聲點，打擾了陛下休息怪罪下來可不賴我們！”
也有不如他們氣盛的打圓場道：“不知道是怎樣的急事，若不是十萬火急或者咱們可以代傳……”
他話還沒完被曹三沒好氣打斷：“代傳？你們以爲你們是誰，小小侍衛，韓章是越來越不懂規矩，什麼不三不四、屁都不懂的也收進宮？王爺的事豈有小事？實話跟你們說了，就是來喝個茶、聊個閒話，也不是你們這些沒大沒小的東西代傳得了的！回頭撒泡尿照照，真以爲穿個錦衣就是個人了？認清楚了，一條、兩條、三條、四條，狗而已！”他手指一一點過四人，好一個狂妄猖獗，目中無人。
曹三邊閃避邊道：“無法無天了，天子門前敢亮兇器！今天曹某人就替陛下清理了你們這些狂悖之徒！”
二人你來我往，打得不可開交，魏陶心急如焚，想勸架又不敢，望望他們，再望望殿門內，半晌終於聽到皇帝聲音傳來：“住手！”李明易神色慵懶、睡眼惺忪走來，“什麼人敢在朕門前吵吵嚷嚷？”見二人還不停手，大喝一聲，“再不停手，一同拿下問罪！”
這一聲頗有效果，許四與曹三同時利落收手，互瞪着對方，僵持片刻曹三過來躬身道：“王爺求見陛下，卻無端被小人阻攔。”
許四忍不住反駁：“你才小人，要不是你……”要不是他言語相激，眼睛幾乎長到頭頂上，他們也不至於一時意氣。
李明易乾咳一聲：“亞父來了？”轉頭朝四人微嗔，“亞父不同於他人，你們別這麼死心眼，怎麼還動起手來？朕不是教過，打狗也要看主人？”四人立即垂頭拱手：“陛下教訓得是！”他又轉頭看曹三：“朕吩咐不準人打擾，他們只是木訥了點不知變通，這點事亞父想必不會計較，快去請亞父，別讓他老人家久等了。哦不，還是朕親自去。”說着快步跨下臺階，一臉神清氣爽。
他哪裏是當真睡死，毫不知外面動靜？遲遲不出讓他們鬧着一場，一來看看四人幾分膽量，對自己幾分忠誠，是否唯自己命令是從，敢不敢得罪攝政王。二來試一試四人身手，曹三是李穆的貼身護衛，頗有本事，方纔他看了，其他三人尚在旁觀，許四獨對曹三雖落下風，但敏捷機警，倒是個人才。
他算是撿到寶，他四個是自己發現、自己一手提拔的，偌大皇宮裏少有的，自己人！
他面帶微笑走到攝政王轎輦前，行一個晚輩禮：“幾個野孩子不懂事，讓亞父久等了。”李穆掀起簾子，因天熱在轎子中悶了許久，悶了一頭汗，臉色通紅卻不惱，只是嘴角三分意味不明的笑意看着李明易，默不作聲。
心想自己今日確實玩得有些過火，李明易清了清嗓子又道：“不知亞父這個時候來是有何要事，快請入殿吧。”他擡頭看一眼天，“雖不到酷暑日，但亞父這把年紀，久曬不好。”
“陛下懂事了，也知道關心老人家。”李穆哼笑。李明易性子本驕縱，更兼對他又怕又恨，從來沒個好臉色，越是這麼乖順有禮越是藏不住得意的小尾巴。“本王沒什麼要緊事，只是來看看陛下是否一切妥當，再瞧一瞧陛下新養的寵物。”他瞥一眼臺階前站着的四人，“狗兇猛護主是好事，但可得拴牢了，還有，看着些。”他身體前傾，探頭在李明易耳邊說得關切而小聲。
李明易燦然一笑：“多謝亞父提點，朕對養寵物還是頗有心得的，您儘可放心。”
“陛下既安好，本王就回了。”李穆喊來曹三，命人調轉轎輦打道回府。
李明易嬉笑着揮揮手，目送他遠去。許四四人過來欲請罪被他擋住，拍拍他們的肩又十分豪氣地攬住四人：“你們做得很好，太好！從今往後你們就是朕最信任的人，朕的兄弟！”四人忙道：“小的們不敢。”
“什麼敢不敢，以後咱們同進同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朕把你們當自己人，你們可不準見外。”
四人當即跪下齊聲表忠心：“屬下必當肝腦塗地以報陛下。”
“快起來。哎，老四你方纔使的那一招叫什麼？霸氣得很，也教教朕！”
“那招叫‘飛龍穿海’，這麼使的……”
一者比劃，一者看得津津有味，幾人就在殿前切磋起來，到太陽下山，仍意猶未盡，李明易便命人擡幾張矮几拼接，傳上膳食，在殿外以天地爲穹廬，邊玩邊喫。再來幾壺好酒，至盡興處，拋卻禮數，不分主僕，一個接一個提起酒壺就灌，招盡興酒盡酣，人生幾何喜哉樂哉。
所以魏陶上去提醒莫要壞了規矩時，被李明易一腳踢開，微醺罵道：“你個沒眼見力的東西，怎麼還在呢？趕緊滾，看見你就心煩！”
皇帝被壓制久了沒處發泄，又認定他是李穆的眼線自然厭煩他，魏陶默默退到一邊等他們玩夠了收拾殘局。能爬到這個位子的太監都知道最基本的一點，該進的時候進，該退的時候就得退得迅速利索，他可不想也不會撞在槍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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