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個提議，東方永安想都沒想回道：“不用那麼麻煩，重明宮後有一間馬舍，原本就是紅棗住的，整理整理就成。”她想的不多，既然有現成的何必再造一個浪費，卻沒注意李明易剛恢復神采的眼，在聽到重明宮三個字後又黯下去。而後，沒好氣道：“又是重明宮……那間馬舍朕現在就叫人去拆了！紅棗回馬場去待着！回宮。”說罷擺袖再不看她，車輪又咕嚕響起來，車隊往宮門去。
另有小太監過來，從東方永安手中牽過紅棗，將它送回城外的馬場。
當晚李明易久未回宸元殿，採娘看看天色焦急地讓人出去尋，東方永安半趴在桌子上，心不在焉地撥着火燭：“有什麼好急的，橫豎都在皇宮裏，還有一羣人跟着，出不了事。”採娘嘆一聲，出去一併找去了。
拿着酒壺喝得微醺的李明易，斥退跟隨者，只准他們遠遠站着，不準靠近自己，而他本人漫無目的在這座龐大的宮廷裏遊蕩，離開了那些光明聚集處，他才發現這最崇高、最尊貴、最繁榮的地方同樣有大片的黑暗，而他行走在黑暗中，與他人無異，什麼皇帝什麼九五之尊，他與所有人一樣，只是一個連路都看不清的瞎子。
‘君權非是神授，而是民授’，不知爲何想到東方永安說過的話，皇帝不是神之子，是人，不過也是個普通人罷了，某種無力感再次涌上心頭，在這片黑暗中更是瀰漫開一股渺小、渺茫感。
他伏在拱橋的欄杆上，望着一彎在月光下波光嶙峋的湖，湖面上的星星點點是他心裏的傷，是他眼中未流出的淚。他是皇帝，萬人簇擁，他有母親在身邊，心愛的人也在眼前，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獨，那喧鬧處的繁華，那些錯落的人影，似乎都離得很遠很遠，有什麼是真正屬於他的呢？屬於李明易這個人，而不是皇帝。
想起自己所做的那些努力比風中的落葉還輕薄，想起那些求而不得的苦澀，他仰頭又悶一口酒，他想喝醉些，最好爛醉如泥，可春寒卻讓他越喝越清醒，口中心裏的苦澀也越濃。
“陛下爲何又獨自喝悶酒？傷身，又傷心。”
李明易側頭，一道倩影從暗處走至月光下，柔和的光灑落來人纖弱的肩膀、姣姣容顏上，照得她臉上的微笑嫺靜而溫柔。他還沒有醉到認不出來人的臉，但就是覺得今晚的杜若很不一樣，具體哪裏不一樣，他說不上，她跟在他身邊幾年，從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
杜若靜靜走上橋，靜靜立在他身側，沒有搶他的酒壺，沒有絮叨醉酒對身體不好之類，只是與他一同望着閃爍的湖面，許久不再出言。反是李明易問：“怎麼不說話，不安慰一下朕嗎？”
杜若微微一笑輕聲道：“我知道陛下此時只需要有個人在身邊安靜陪着，不需要說什麼，因爲您心裏什麼都清楚。”她擡眼凝視他，眼中滿滿的信任，“您總是知道什麼是對的。”她說的是否正確，自己是否是這樣的人，都不重要，此時此刻，一種被人信賴，被倚靠的滿足感擠滿他的心田，甚至讓他感動，長期面對東方永安那種無力，那種無法掌控，讓他太需要認可，太需要這種感覺。他是男人，男人需要女人的依靠來給他信心，激發他的強大，這是他在東方永安身上永遠無法尋到的。
“噓，陛下聽……”她轉過頭去望着湖面，“聽湖水的聲音、樹葉的聲音、月亮的聲音，它們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學識的有限讓她說不出更奧妙深邃的話，但這些已經足夠。
兩人不再多言，李明易細聽樹葉的沙沙聲，枝丫間穿過的風聲，鳥兒清亮的鳴叫，當真感覺自己躁動悲鬱的心漸漸平復下來，天地的廣闊與純粹能夠洗滌紛亂的人心。
他們站了很久，杜若纔開口，提議李明易去自己的住處坐一坐：“讓奴婢爲您再燒一壺醒酒茶。”
李明易正要回，採孃的喊聲傳來，不遠處人往這邊走來，回頭杜若竟消失不見，幽徑上空空如也，好似人從未來過，好似方纔只是場幻覺。
那當然不是幻覺，今日杜若剛爲伏瑟奉上一箱金子，伏瑟高興，允她出來走動走動，沒想到遇上李明易一個人喝悶酒，難得的機會她自然不會放過，正要將人拐帶回去，卻遇採娘尋來。經上次東方永安將她丟進內獄，她現在已經變得更加小心，不急於求成，務必每一步都走得穩妥。所以採娘過來的時候，她迅速退去，現在還不能讓她們發現自己仍企圖接近皇帝。
“真可惜。”回到自己住處，一直跟隨她的綠蔓替她脫下斗篷，惋惜道，“差一點就成了。”
“胡說什麼？什麼成不成的。”
綠蔓在她身邊坐下：“姑娘不對綠蔓說，綠蔓也懂。像您這樣美貌的人困在這種地方，您不急，綠蔓都替您不平。”見杜若不出聲，她繼續道，“綠蔓懂的不多，但簡單的道理還是明白的，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命，像綠蔓這樣姿色平平的就該是做奴僕的命，那些醜陋的該是粗鄙農婦的命，老天爺公平着呢，所以像您這樣的妙人，就該是錦衣玉食、過着人上人日子的命。雖然現在還沒到，但綠蔓堅信您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你真覺得我是過好日子的命？”
綠蔓拿來銅鏡：“您瞧瞧，這白玉般的肌膚，不點而紅的朱脣，瞧您這雙象牙般纖白的手，哪裏是幹活的？再瞧瞧綠蔓的，您該是主子呀！”
杜若瞧着銅鏡裏的自己，明眸皓齒，早已褪去山野裏粗鄙的氣息，在宮裏養得白嫩嬌貴，年輕的容顏像一朵盛開的花，最好的年歲，最美的姿態，根本不比東方永安差。這樣美麗的自己不該是奴婢的命，她應該高高在上，過着受人追捧、受人伺候的日子，纔不枉費老天給她這樣好的面孔。
“等您成爲美人、昭儀、貴妃，奴婢只求還能在您身邊，奴婢願永遠伺候您。”
綠蔓的話語爲她描繪出一幅幅未來美好的畫面，讓她沉醉其中：“會有那一天的。”她笑着以指尖輕輕撫過銅鏡中如嬌花的臉頰。
昨夜具體發生什麼，李明易不記得，但他記得自己醉酒了，以及醉酒的原因，所以他自以爲懲罰性地冷落了東方永安幾日，雖然他知道最後的結果多半跟以前一樣，還是自己先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