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想必很快就要下雨。”輔國公後院的小書房裏，一人起身將被吹開的門關上，很快門又洞開，他試了兩三次，每一次都是同樣的結果，好似有身高力壯的大漢正在外面等着撞他的門。
“冬天颳風下雨不是什麼稀奇事，關不上就罷了，回來坐着吧。”門關不上，燈火自然也點不亮，雖然對他們來說有沒有燈原就不是什麼值得在意的事，幸好不明處有點光亮透進來，讓他們不至變睜眼瞎子。關門的人回到自己的坐墊上，他的對面坐着宅子的主人。“跟你說的都記住了？”輔國公看着他的學生，語氣如面色一樣淡然，若是透進來的光再亮一點，對面的人或許可以看見他臉上一絲惆悵。
他的學生恭敬回答：“都記住了。”那是個散發着書卷氣，十分溫和謙遜的年輕人，輔國公對這個學生很滿意也頗爲自豪，友好、沉得住氣是令人讚賞的優點，雖然他在官場上留給共事者的是另一種與之相去甚遠的印象。說完以後，年輕人端坐，等待着他的老師，因爲他知道他尚有吩咐。
談話的最後，輔國公拿出密封好的信件：“這份名單由你保管，在將來合適的時候交給陛下。”
“合適的時候？”
“我相信你自能判斷，去吧。”最後一件事交代完畢，輔國公不再說話，他靜靜坐着、閉上眼，似乎很疲累。
年輕人起身，注視了他的老師片刻，這位歷經數朝、永遠清瘦矍鑠的老人彷彿一夜之間耗盡所有元氣，恢復了一位耄耋老人該有的乾癟、蒼老，憔悴與脆弱。他斂起長袖深鞠一躬，爾後雙膝着地，鄭重行了一個稽首大禮，壓抑着顫抖，道了句：“學生拜別老師。”他的聲音很輕，好似害怕驚了老人家。
隨後他走出去，呼嘯的風轉爲嗚咽，雨噼裏啪啦落下來，打在他微微仰起的臉上，順着逐漸變得堅毅的下顎線流下。
雨下起來的時候，府中管家進入書房，將門窗一一關好，點亮太叔簡身前矮几上的燈燭。太叔簡依然保持坐的姿勢，只是眼睛已經睜開，他看着與自己年齡相差無幾的老管家，神色平淡而祥和。這位老人從他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跟隨在他身邊，兢兢業業伺候了他一輩子，總是很謹慎，從以前他的膽子就不大，但是當他從樹上掉下來，或者被巷子裏的狗追趕的時候，他都會很及時地出現在他身邊，將他從摔斷腿的危險以及狗的尖牙利齒中拯救出來。即便如此，他依然是膽小的，他能看見他擋在自己面前的身軀時常顫抖。
現在，他們相依爲命了。
“這是最後一位了嗎？”老管家問，他有很多可以問的問題，但他習慣不去追究那些他不需要知道的答案。
“最後了，其他人也都遣散了嗎？”
老管家自然知道他問的是誰，那些勤勞老實的、奸猾喜歡偷懶的小廝雜役，肥胖愛笑的或者瘦小不吭聲的女僕，嘮叨的老媽子以及廚房裏油膩的自詡名廚的廚子：“每一個，我都趕走了，您放心，我沒忘了給他們一包銀子，那足夠他們每一家生活好幾年，做個小本生意也是可行的。”
“說了，讓他們有多遠走多遠，去天涯海角看看也行。”
太叔簡滿意地點頭，回身將準備好的小匣子捧出，推到老管家面前：“剩你了，你也走吧。”
老管家打開匣子看一眼又合上：“老爺待我真是優厚，這些也夠我那些不成器的孩子們活了，我跟老爺許多年，值這些金子。”他抱着匣子走出去，隨着門開啓又合上，風夾着冷雨竄進來，讓太叔簡打了個哆嗦。
他茫然看着豆子大跳躍的小火苗，感嘆竟沒發現長陽的冬天這般冷，冷得叫人難以忍受，自己是怎麼在這兒待了幾十年的？府中再次安靜下來，只有雨聲，小火苗沒堅持多久又熄滅了，黑暗再次籠罩，輔國公府成了一口巨大的棺材。
但是，幸好，這口棺材裏只裝着自己了。
不知多久，門再次被人推開，離去的人回來了，手中端着什麼，顫顫巍巍。等燈再次亮起，他看見他換了件衣裳，將頭髮梳得整齊，端來的是一壺溫酒，幾碟小菜。老管家笑道：“別這麼驚訝，我得回家一趟，再見見我的兒孫們，還要將他們騙出城，你不知道，現在的小孩子有多不好騙。然後，再將那些好看的衣服翻出來，我現在才發現自己以前真是蠢，那些衣服不穿留着幹嘛呢？都留給蛀蟲了。”
“你個老東西是真的蠢，你該跟他們一起出城，李穆就快回來，再晚你走不了。”
老管家自顧自在他對面坐下，給兩人斟上酒：“原諒我不守規矩，最後我也想自在一回。走哪裏去？我這把老骨頭，最該走棺材裏去。”他端起酒盅，咪一口，心滿意足，“沒有我怎麼行呢？你一個人在李穆回來之前就先餓死了。我能想得出，你躲在黑暗裏哭鼻子的樣子，從前就是這樣。”
“你記錯了，是你每次逞強，然後再躲起來哭，哦每次都會被我找到。”
“不不，你才記錯了……”
兩個老人，一口酒一口菜，你一言我一語，吵一會兒笑起來，笑一會兒繼續吵，雨夜中一點昏黃，卻撐起一小片溫暖。
不同於長陽終夜冷雨，利州卻是月朗星稀，爲了不落後李穆太多趕回長陽，皇帝的車隊日夜兼程。終於沒日沒夜的趕路，讓每個人都頭昏腦脹，屁股磨破了皮，東方永安下令停車修整。李明易探出頭，有些不滿：“我們不該浪費時間，李穆比我們快了整整一半的路程。如果他回去的時候，我們還沒到，那他一定會殺了太叔公。”
“早知今日，陛下就該待在長陽。”東方永安沒好氣道，“如果你想盡快趕回去就必須休息，再跑下去，馬就死了。”
“你應該知道，我不可能放任……”
東方永安突然示意他閉嘴，道路邊的林子裏，除了常綠葉子的沙沙聲，響起了不合時宜的腳步踩在枯草腐葉以及溼土上的聲音：“看來不光我該知曉，別人也十分清楚，陛下您被人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