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 第 319 章 第 319 章
    白馬臺上煙塵再起,孫青的刀法根本不能與李穆相比,當凌厲的刀風劃過耳邊,她有種錯覺,那不是刀風,而是當真颳起了大風,但路邊的樹幹枯的枝丫絲毫不動,臺邊輕輕飄動的旗幟說明風是有的,但絕不是她感受到的。

    旋身間,嘩啦一聲,揚起的帷幕不小心吻上黑亮的刀刃,頓時被截去一塊。東方永安短劍橫於胸前,長劍揚起,警惕地盯着對面的人。李穆如松而立,長刀在他手中好似黑金交織能吞噬萬物的烈焰,若不是親身面對,很難想象他的刀法竟有如此境界,與江湖殺手的輕快有餘、沉穩不足不同,與孫青等將士的渾厚有餘靈巧不足亦不同,他的刀雄渾霸氣,是霸者之刀,進退如山,不可撼動,甚至充滿正氣。

    很奇怪,他那樣一個人,手中的刀竟充滿正氣。是自己瘋魔了嗎?可是刀不會說謊,不過她很快釋懷,這個世上又有誰簡單到只有一面呢?

    他是什麼樣的人,不重要,她是什麼樣的人也不重要,他們只需知道,總有一天要殺死對方,也許不必等總有一天,就在今日。太叔簡被層層士兵看守在她絕對夠不到的地方,劫囚計劃至此已宣告失敗,她有些懊惱,忍不住責怪那個離她遠遠,今日過後或許再也見不到的老頭子,如果不是他婆婆媽媽,猶豫不決……每往太叔簡所在的方向望一眼,她便將牙關咬得更緊。爲什麼有人對逃生那麼漫不經心呢?那個老頭,他看起來明明不笨,爲什麼快死了還那麼平淡,爲什麼要那個樣子赴死?她很想越過這道道障礙,去質問那個不要命的老頭到底打的什麼主意,可是她越不過去。

    其實本來該責怪的就是自己罷,如果她的劍再快再利一些,就不會撕不開通往生的口子,就不會被李穆絆住腳步,如果她再強大一些,他們更強大一些……世上的不甘與怨憤由來只因自己不夠強大罷了。

    遠處的太叔簡看着臺上的人收起劍,朝自己微微頷首,似在道別,再擡首,眼眶發紅,眸中水亮卻透出另一種堅定。她撕裂衣袍,簡略紮在腰間傷口處,然後又將自己的手與劍柄紮在一處。他很快明白她的用意,輕輕搖頭,嘆息:“傻孩子,走啊。”不知爲何,青年時候的東方明閃入腦中,東方明豁命護君一戰他沒有親眼看見,卻在皇帝時常的回憶中彷彿身臨其境。此刻他的身影與臺上的人重疊,爲什麼都那麼笨呢,明知道極有可能無濟於事,卻還要固執。

    自己應該早點跟她說清楚的,如果知道當年的真相,她還會不會來救自己,因而陷在此處。他微微仰頭看着明明蔚藍在他眼裏卻有些灰濛的天:“保佑你的女兒吧,她不該死在此處,你知道的,不值當。”

    東方明沒有死在那一戰,但依然死在自己捨命相護的人手中,東方永安又會死在何處誰手?他忽然覺得自己看她不再是僅僅看着一個後輩,而是好像看着自己的孫女,他沒有孫子孫女,他的心也早已堅硬如石,怎樣做是最好選擇,他便怎樣行事。然而此時,石頭卻彷彿裂開,從縫隙中涌出久違的憐惜,讓他有那麼一瞬懷疑自己所堅持、所做過的是否都正確。有一瞬他想活着給這個孩子庇護,但他知道不能了。

    未來他看不到,也無法干預,只能給她自己的祝福,期許她這樣一把至利至誠的劍,不會像她的父親一樣,最終折在自己守護的人手中。

    刀劍撞擊之聲再次傳來,他凝神望去。東方永安射出幾支袖箭後,提劍而上。這次她的攻擊變得毫無保留,在目標從救人變成殺李穆後,她就放棄了退路。每一次撞擊,不在白馬臺邊的人都能聽到刀刃、劍刃顫抖的聲音。劍掃、劈、砍、斬、刺,腿踢、劈、勾、旋、推,她將渾身每一處關節都運用起來,釋放最大的力道,與最高程度的靈活,攻擊李穆無法護到的每個地方。

    稍微瞭解打鬥技巧的人都知道,她這種高爆發的打法是無法持久的,這是豁命的打法,最高限度忽視自己的痛感、傷勢與疲勞,只爲一個目標,殺死對方。若不是深仇大恨,不會有人這麼打,但要說只爲深仇大恨倒也不是,李穆是李明哲一案的推手之一沒錯,東方永安豁出一切卻更因爲對即來危機的預感。錯過這次機會,她說不清具體什麼,但很多東西都將無法挽回。沒有人能再阻止李穆,她不能,皇帝不能,朝臣們更不能。李穆會將大辰帶向何方,誰也不知,她第一次感受到侵骨的寒意與畏懼。

    她不要命的攻擊,源於她的,恐懼。

    雙劍又一次斬下,李穆不得不雙手持刀以抗,兩人的虎口都噴出鮮血。“你如此以命相搏,我便許你一次機會。”他擡手揮退想要上來幫忙的士兵大聲道,“記住本王的話,若今日她能殺死本王,讓她離開不得爲難。若能從本王手下活着離開,今日之事亦不追究。同樣,若死在此,就是你命該如此。”說罷踢開東方永安,長刀橫掃,虎虎生風。

    東方永安提劍以擋,這一刀力道之大將她的劍直擊至臉頰邊才停下,自己的劍在自己臉頰上留下一道血痕,然來不及喘息,第二刀劈來,她擡起雙劍十字交叉擋住,李穆手上再施力,她腳力不支半跪下去,劍也被壓入肩頭,原本受傷的地方頓時血流如注。

    “你,看起來,贏不了。”

    口中腥味瀰漫,她吐出口血沫,笑:“還沒結束。”話落,她迅疾收回劍,一個翻滾化解這一擊,繞到對方背後,舉劍劈下。李穆及時回防,她順勢退開,調整好姿勢再度上前,快劍直攻他右側。

    他受過傷,在這之前她不知傷在何處,但方纔一擊,她注意到他持刀的右手鬆了一下,轉而雙手握刀,再觀他不自覺活動右肩。那即是說,他傷在右肩!明確這一點後,所有攻擊便集中往李穆右側,很快李穆發現她意圖,一面護住右側,一面以攻爲守。

    在短暫的僵持過後,雙方體力都被大量消耗,變得急躁起來,東方永安虛晃一招引對方來攻,長劍牽制住長刀,短劍出其不意偷了一招,從李穆右手劃過,但對方不愧爲曾經的戰神,這一下根本不能讓他丟下刀。於是她轉變劍勢,短劍直刺對方右肩,李穆擡起一腳,將她踢開,而東方永安身形靈巧得不過一個腳尖點地再次撲來。

    李穆急防右側,刺向右側的劍卻忽然調轉直直沒入他的左肩。李穆揚刀劈向她的脖子,這次東方永安沒有退開,她擡起右手,快速在刀口下劃過,捆住手的布帛撕裂掉落,而後手一鬆,左手穩穩接住長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入李穆胸口心臟的位置。這一刺的慣力與疼痛讓砍向她脖子的刀停在離脖頸一寸處。

    東方永安把握時機,大喝一聲,拔出短劍重新紮入對方受傷的右肩,李穆終於痛得握不住手中的刀,她乘勢雙手抓住插在他身上的兩把劍,用力將它們推得更深。這一下,她使出了自己所能使出最大的力氣,每一塊骨骼以最大限度擠壓,每一寸肌膚緊繃得好似下一刻就要破裂。李穆被她推得不停往後急退,直至撞上白馬。

    白馬止住他後退的腳步,也讓他穩住身形,他雙手握住雙劍,膝蓋一頂,逼退東方永安,隨即一躍上前,手握拳對準她的腰間猛力砸去,拳勢密集如雨,剛猛如長陽最硬的鐵錘,每一拳都讓東方永安幾乎將內臟吐出來。

    一頓暴雨般的反擊後,東方永安如布娃娃綿軟掉落在地,而李穆則半跪於地,吐出一大口血。他拔出兩支劍,摜在地上,右肩像被撕裂一樣,胸口涌出太多血,讓他頭暈眼花。但他比對方還是好一些,稍喘口氣,還能提着刀再次站起。

    刀尖對着地上不斷嘔血的人,他難得認真地看着這個跟自己作對許久的年輕女子,如果不是身上的痛,他都要以爲這是一場夢,他已經很久沒有如此打一場,很久沒被傷成這樣。他的對手或狡猾、或狠辣,有太叔簡那樣的老謀深算,有伏瑟那樣的以柔克剛,卻還沒有這樣一個……一個自不量力的。

    以先天弱勢的女子之軀,硬要承載百鍊鋼般剛烈不屈的意志,她不是宮廷中精心培育的花,而是一把拼卻自身碎裂也要插入敵人心臟的劍。

    沒由來的,他想,如果這把劍在自己手中,能否刺穿南陽的心臟。這種想法,讓他舉刀的動作變得遲緩:“站不起來了嗎?”他並不想等答案,也沒有等,即便他的殺意漸退,但他說過若不能自他手中逃脫,死也活該。?

    突然嗖嗖幾聲,三支箭襲來,李穆轉動手中的刀將箭擊落,下一瞬,一隻利爪撞上他的刀,隨即疾風掃過,他本能後退,這時另兩道身影落在東方永安身邊。矮小的這個朝他齜牙,發出嗚嗚吼聲,像只張牙舞爪的小豹子,等另一人背起東方永安,兩人掩護,三人帶着重傷的人躍下白馬臺飛奔而去。

    李穆望向臺下,羽林衛很快被撕裂一道口子,又很快如潮水閉合。他心口一滯,嘔出口血,長刀掉落髮出哐啷響聲。孫青已經恢復跳上臺來,扶住跌落的李穆,見他胸前血涌,連聲吼道:“快叫大夫,不,去叫御醫!”

    孫榮與孫保欲帶人追趕,李穆叫住他們:“本王說過能活着逃出,就不追究,本王一言九鼎。”

    伏在無影背上的東方永安於朦朧血色中看見李穆被扶下臺去,看見太叔簡重新被帶上那染上紅色的白玉臺。她緩緩轉過頭去,閉上眼,將臉埋進無影的發,掩住眼角滑落的水珠。

    可以照亮前方道路的光,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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