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誰是他的手下呢?哦,他是個光桿總管。”
“胡說,那些掃帚、簸箕、鋤頭不就是他的蝦兵蟹將。羅統領衝啊!”小太監們笑成一團。有什麼比曾率領成百上千人的統領摔下雲端,摔到比太監更低賤的泥潭裏更叫人覺得有趣呢。每次看見他,他們都要嘲笑一下,羅劍甚至有點佩服,幾年了,同樣諷刺的言語,一言半句都不變一下,他們居然每次都能笑得前俯後仰。
“一羣無聊的可憐蟲。”他轉身,佝僂的身體讓他看起來有些笨拙。他一面撐着腰一面暗想,是否是每日保持相同的姿勢太久,讓他的腰骨彎得厲害,那些該死的落葉跟泥巴,該死的進皇宮卻不把他們的靴子刷乾淨點的混球,“趕緊滾吧,閹種們,有種沒種的區別,就是老子手裏拿根樹枝依然能打得你們哭爹喊娘。”
小太監朝他做個鬼臉跑開,這些其實只是耳濡目染,習慣了欺善怕惡、捧高踩低的可憐蟲。沒用又懦弱,懦弱又惡毒。
離開皇宮,羅劍走到宮牆拐角從一棵大樹後牽出自己的驢子,還好它今天依然等着他,沒有被人順手牽走。這是一隻又矮又瘦的傢伙,皮毛粗糙暗淡,跟他一樣是個不起眼的傢伙,因爲營養不良,也別指望走得有多快,好在他也不比從前,否則他懷疑它能否馱得動他。這是他唯一的代步,雖然不盡人意,總歸比以前好得多。早年的時候,李穆不准他出皇宮,又不給他住處,更別提工錢,所以他白日干完活,晚上就找個稍微能避風的角落縮着,當然那時候有那時候的好處,睜眼就到自己的崗位,閉眼就到家。
他原先也是有個家的,有一房嬌妻,除夕變前不久,剛討了一房美妾。嬌妻給他生了女兒,那會兒四歲,美妾懷着孩子,鄰家的夫人說她經驗多,知道那定是個男孩,他高興得很,如此一來,兒女雙全,自己竟是個有福之人。更早之前,他在流浪的時候可沒想過自己能這麼有福氣,他甚至沒想到自己能討到老婆。然而好日子有些短暫,可能他最初的想法纔是對的,什麼他是個有福之人只是錯覺,老天將那些給他,讓他高興了短短的時間,又都收了回去。大火吞噬了他的妻妾,也讓他失去了可愛的女兒。也許她們並不都是死了,可當他能出宮尋找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她們的消息,他原先的鄰居們死的死、散的散,還留着的都不太願意跟他說話。
難怪,他現在這幅樣子,自己看了也不會希望髒了自己的門庭。
他想起離宮前那幾個愚蠢的小太監,自己似乎也沒有聰明到哪裏去,唉,當李穆提出要給他寬敞的大房子、美麗的繡花地毯,讓他坐在珍貴的檀木椅子上享用烤得金黃香脆的羊腿肉,再來十幾二十名美人伺候在側,隨時給他斟滿香醇陳釀的時候他爲什麼沒有接受呢?就是個傻子也知道該怎麼選擇。
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後來因爲他的辛勞,總算能得幾個銅板做酬勞,讓他能在一條瀰漫着豬狗屎臭的巷子盡頭租一間茅草木頭搭建的小屋。那原本是個豬圈,豬圈的好處就是還算寬敞又不太費錢。現在那是他的家啦,跨下的這隻蠢驢是他唯一的家人。他覺得這樣的日子沒什麼不好,比只能縮在高大城牆牆角要好多了,而且回去以後,整間豬圈以及周圍都是他的地盤,那條巷子跟跳蚤巷一樣,願意住的人不多,這樣安靜,讓他覺得很好。
驢子步子不算慢,他們順利走到巷子盡頭,盡頭圍着一堵泥巴搭成的矮牆的院子就是他家,矮牆是他後來搭建的,院裏屋子的牆壁亦用泥巴糊成,幸好北方雨水不太多,屋頂鋪着枯黃的茅草,茅草是他用銅板跟農戶換的。牆上開一扇小窗,用從廢棄的屋子裏撿來的舊木支撐。它已經沒有豬圈的影子了!
他家隔壁,原是房東家的主屋,他的房東搬走時,本想讓他換成那間屋子,雖也破舊得搖搖欲墜的樣子,但比豬圈好多了,錢自然也多一些,他想了想還是謝過房東的好意,孑然一身,不需要奢侈浪費。於是他的房東將主屋拆了,免得他趁他不在的時候佔便宜,然後將所有能帶走的東西帶走,用他那輛同樣破舊的板車與一隻上了年紀的老牛。他不知他搬去哪裏,但對方每個月會準時出現,不過看他蹣跚的樣子,他覺得也許用不了多久,他就再也見不着他了。
如果可以,他還是希望他能活久一點,畢竟那是他爲數不多的朋友。
體面的人,誰願意與一個住在豬圈的人做朋友呢?
到了院門前,說是院門,其實只是幾根爛木頭插成的兩片柵欄。他跳下驢子,一拍屁股讓它走遠些,摸起矮牆邊一根木棍,洞開的門扉讓他心生警覺,雖然他的門本來就沒鎖。
他靠近,屋內有響動,再靠近,有人的腳步聲,他悄悄挪到牆邊,倚着門框朝裏望。不管是小偷還是強盜,對方都一定是個毫無眼色的人,難道他這黃巴巴的泥牆與茅草屋頂還不能說明他窮得一清二白嗎?如果他還在做官,史官都該給他記下一筆。
屋子裏有些昏暗,雖然還沒有天黑。就着窗戶裏溜進去的一點光亮,他能看見被稱爲廚房的那邊,有個小身影在來回忙活。從背影看,是個小女孩無疑,若他身子沒有佝僂,大概到他腰間,有些乾瘦,頭上扎着兩個丸子,衣裳洗得發白,是窮人家的孩子。
一個小女孩,他鬆開緊握木棍的手,一個小女孩能造成什麼威脅呢?但是,她爲什麼出現在他的家中?他第一個想到的是,一個可憐的小叫花子,飢不擇食跑到了他這個米缸空空如也的家。
他將木棍丟開,走進去:“到這裏來找喫的,你一定會失望。不過,你今天運氣好。”他摸出藏在懷裏準備當今天宵夜的一塊粗麪餅,是宮裏傍晚時候發的,那會兒不餓,就留着了。
聽見他的聲音小女孩嚇了一跳,轉身,他這纔看清她的臉。果然是窮人家的,不,有可能是流浪的孤兒,她的眼睛有着非一個小女孩能有的成熟懂事,臉卻皺巴巴得像個剛斷奶的小鬼,羅劍有點拿不準她的年歲。
“過來。”他朝她甩甩手中的餅,“你不是在找喫的嗎?”小女孩的臉因爲乾癟缺了幾分可愛,他卻覺得親切,這種感覺不陌生,在大街上看見與他那可憐的女兒差不多大的小女孩,他都覺得親切。他微微扯起嘴角,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和善一點。如果是長時間流浪的小孩,他們會像躲在牆角的貓一樣謹慎並充滿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