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先是什麼樣子來着？其他時候的他，他都不記得了，卻時常想起一個畫面。第一次他從北境回到長陽，在郊外，在他去迎接的車馬面前，那個清矍的人掀開厚重的簾子從馬車中鑽出來，他穿着繡有暗紋的袍子，披着暗紫的披風，鑲着他託人帶去北境的貂毛，帶着皇子的貴氣與北境的風霜向他走來。他微微笑着，朔風讓他的笑更加剋制，然而他能感受到那雙狹長的鳳眼中隱藏的笑意。
他的笑容印在了腦海中，並且不知爲何近來只記得那個笑容了，親切又遙遠，遠到好似是上輩子的事，因爲無論如何他無法將那個笑與現今那張枯萎的臉聯繫起來。
第一次，他不禁問自己，是他讓他變成那個樣子的嗎？是他嗎？他不承認是自己讓他變得乾枯如柴。
“王爺。”
陳昱的呼喚拉回他的思緒，他不着痕跡地甩甩頭，甩掉紛亂的想法，等待總容易讓人胡思亂想。“你不舒服就不要出來吹風。”李穆道。江上又溼又寒，陳昱身體本就不強壯，短短時日就免不了咳嗽起來。“本王需要你保重身體，不要等到需要你的時候，你卻爬不起來。”
陳昱笑：“王爺是在咒我呢。”他登上舷首，站到李穆側後方，雖然李穆對下屬在細節方面並不嚴苛，但他身側只有一人能立，這是不成文的共識。“對面情形如何？”
“站在這裏，想瞧見對面是很愚蠢的，不過本王恰好有這麼個好東西。”李穆將一隻銅管遞給他，“你試試？這好東西還是公輸尺搗鼓出來的，說是叫‘千里眼’，比窺管好使，能看見千里以外的景象。當然，他那是誇口了。”
陳昱舉起銅管，一面轉動一面道：“傳聞月祇以西有一羣與我們完全不一樣的人，盡喜歡搗弄奇異的物什，沒想到我大辰也有公輸尺這樣的人才，有一日我也能見識如此神奇的東西，都是託王爺福。”突然他‘啊’了一聲，趕忙將銅管還給李穆。“好場面，王爺不能錯過。”
李穆將銅管對準對岸，嘴角漸漸揚起，銅管中傳來他等待已久，現下最渴望見到的場面。對面南陽船塢的方向，大火驟起、烈焰沖天，橘紅色像一條貪喫的蛇，從蚯蚓大小很快蔓延壯大，彈指之間便成一道宏偉火幕，他彷彿能聽見死亡的哀嚎聲，那是最美妙的樂聲，能想象出在火幕中掙扎、扭曲然後倒下的身影，如果他在現場，該有多愉悅。
他並非毫無仁慈，相反他十分憐憫今晚死去的那些人，但他們死去，己方人才不用死，才能換取己方的勝利。
唯有性命方能換取性命不是嗎？死亡是公平的。
對面的天空被染成紅色，然後漸漸黯淡，當漆黑再次籠罩，李穆收起銅管：“走，回去等曹三好消息。”
這次曹三帶領幾百人偷襲南陽船塢，大獲全勝，帶回三十名俘虜以及一船又一船木材、石料。戰爭伊始，他們便嚐到了令人喜悅讚歎的甜蜜滋味，在萬江北岸等待的人們無一不歡喜雀躍，他們互相擊掌，互相擁抱，若不是急着將好消息帶給在宓江待命的同伴，他們恨不得當場舉宴慶祝。
前鋒軍載着俘虜與勝利品返回宓江邊的臨水城，李穆也在其中，只不過他搭乘的是一條不起眼的戰船，而非他那艘乾元號。此次冒險，他的將領們本十分反對，但李穆堅持要親眼見證第一場勝利，於是說服他的將領們，最終在幾人護送與陳昱的陪同下，搭乘一條尋常戰船前往萬江。
此次成功燒燬船塢，回到大軍駐紮的臨水城，曹三獲得了他該得的榮光，成了衆人眼中有勇有謀的將領級人物，不再僅僅是時時跟隨李穆身後的侍衛。李穆任由他被衆人包圍，去接受衆人的賀喜，並且給出三天時間，由城中殺豬宰羊，盡情狂歡。
第一次的勝利，理當有配得上它的歡宴。
第三日，太陽沉入江中，他將將領們召集起來，在他們疑問的目光中，將一份爲躲避搜查而揉得皺巴巴的信件攤開到諸人面前。
“信件今早收到，未免擾了大家興致，本王留到現在。金烏既已沉江，歡慶也該結束。我們可以來談談正事。”衆將領傳閱過，有人不以爲意，有人面色愈漸凝重。“別發愣，該說什麼說什麼。”
“顯然是爲了報咱們火燒船塢的仇來了。”鮑史道，他油亮亮的嘴顯示剛從宴席上過來。
陳昱亦驚訝於他們集結的速度，然風吟城本是他先前有所顧慮的南陽靠近船塢的駐軍之地，能在短短三日集結五萬人不算難事。
衆人很快達成共識，結果自然是迎戰，敵人不過五萬來襲，他們有雙倍人數，且方拿下一場勝利，豈有不乘勝的道理。唯有派誰前去的問題，將領們爭先自薦，最終李穆拿定主意，任命衝勁十足的董戎爲主將，謹慎的溫云爲副將，領五萬大軍由宓江入萬江，迎戰南陽水師。
董戎乘坐“破浪號”帶兵沿江而駛，最終在兩江交匯口駐軍。不知敵人何時來襲，他們不敢貿然上岸，是以船上所需物資盡由交匯口北岸的涿水城派人送到船上。董戎站在破浪的二層甲板上向東遠眺茫茫萬江，那會是敵軍攻來的方向。破浪號的二層甲板離水面高五丈餘，同李穆的乾元號一樣爲三層樓船，雖沒乾元號高廣，卻也是個龐然大物，站在這樣的傢伙甲板上就好比站在巨人的肩膀，豪氣頓時油然而生。
像破浪號這樣的大傢伙，宓江整個艦隊中不過十餘隻，而其中一隻李穆交付給他，這是莫大榮寵，董戎誓報李穆的看重與信任。甲板的風吹得他一顆心越發熾熱與澎湃，於是董戎下令斥候搭乘小船前去刺探敵軍行到何處。
他想盡快找到敵方蹤跡，儘快發起並打贏這場戰鬥，他所帶領的是玄牝湖閱武中表現最優異的水師，是精銳中的精銳，別說他們此番人數相當，就是隻給他三萬，甚至兩萬，他也能衝破敵陣，將敵軍首領的腦袋帶回去，一如他在陸地上，萬軍之中取敵將之首猶如探囊取物，李穆如此信任，也是源於他的勇猛無匹。他清楚地知曉自己的實力，自己手下這些兵的實力，巨大的破浪號以及其餘那些容納上千名士兵行水如飛的戰艦大大增強這一信心。
只待斥候傳回敵軍的蹤跡，只要……
然而三日後，前方傳回消息，不見敵艦蹤影，四日後依然不減，五日、六日，董戎耐心漸失的時候終於有了消息。
“你說什麼？那羣縮頭烏龜匆匆趕來竟然躲進了焦灣？”董戎的眼睛瞪得如牛眼。焦灣其實不算真正的灣口，而是原先巨型船塢所在地，船塢被燒燬後，他們才發現那是塊凹進去的地形，形成了一個類似海灣的小灣口，焦灣是己方所取的名字，敵方叫什麼就不知道了。
不知是有意還是巧合，船塢被燒後，那裏反而成了易守難攻的地方，它背靠鱉口城，城雖不大，短期糧食無虞。面江一面，江岸呈八字延伸開去，好似一隻張着口等君入甕的王八。
董戎哼笑：“鱉口城真是沒白叫，老子高看他們，低估這隻王八口了。”他召來手下，下令拔錨往王八口進發，“既然烏龜們躲進王八口，咱們只好費點力前去打聲招呼。”
艦隊開動，破浪號當先，駛過三分之二江面，謹慎的溫雲緊急喊停。他將疑惑不解的董戎叫到一層甲板，指着青綠色的江水道：“您看。”董戎沒看見，第二次探出身去依然沒看見。待要發作，溫雲直接命人拿來一杆長矛插入水中，兩下攪動便傳來金屬撞擊的聲音，長矛輕輕一挑，水中的獸顯露它險惡的面貌。那是一根小臂粗的鐵鏈，隱藏在渾濁的江水之下，若不細看根本不會發現。
董戎望向兩邊呈收攏勢的江岸，瞬時明白，啐一口：“都說南人陰險，果不其然，耍這些陰損招數，本將說他們怎麼跟烏龜似的躲着不出呢，敢情是想引我們上鉤，本將豈是愚蠢之輩。傳令下去咱們回航，回北岸去好好等着，看他們能躲一輩子！”
他當然沒有立即就走，他命人在王八口敲鑼打鼓三日，三日期間，極盡口舌，諷刺、挑釁、辱罵，好好鬧了一通才返回北岸。
他退得不疾不徐，至少面上如此，然而他不是個耐性好的人，行至江中心時就已忍不住將溫雲叫到議事閣詢問解法。南人會不會在王八口憋死，他不知道，可如果讓他只在涿水城守着那定是要將他憋出病來。
溫雲獻計：“要破此陣不難，只待個大霧籠江的日子派人潛過去將那些鐵鏈或砍或鋸或燒了就成。”
董戎一聽，擊掌而笑，連道好法子，於是衆軍在北岸整裝待命，靜待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