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有章站在甲板上感受寒冷的江風，下屬要給他披上斗篷被他拒絕，寒冷使人清醒，讓人保持警惕。他看着船下岸邊的船塢上匠人來來往往，用來誘敵的船塢被燒燬後，他們很快搭建起一座簡陋卻功能齊全，足以用來停泊巨大樓船的船塢，雜役們正將各種木料、石料、泥灰運往需要的地方，以使這座船塢更加完善。
不遠處，有艨衝鬥艦以及運載屋物資的小船陸續到來，水手們將繩子纏繞上水邊的木頭樁子，將船拖拽到水邊，跳板放下來，士卒一個接一個走下跳板。近來都是小規模的騷擾戰，剛到來的他們可以在岸上休息一兩夜，喝喝酒去除一身疲乏，享用鱉口城運送來的新鮮蔬果與羊肉、雞蛋，有興致的還可以去城中尋點樂子，南陽人對自己的士兵不像野蠻的北方人那麼嚴苛。
再遠一點的地方，可以看到與此處同樣繁盛的燈火，從輪廓看好似一隻巨大的水上燈籠，南宮有章知道那就是與自己腳下這隻大傢伙同樣巨大的水上堡壘，親王苻宏文的“天雲號”。除了他們的兩艘，另有三艘五層樓船在外圍水域巡視。這五艘五層樓船就是此戰的祕密武器，它們也確是達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在先前與敵將董戎的一役中出色地完成了任務。
等到午夜，夜色濃稠得像調不開的墨汁，他下令起錨離岸。天上的繁星不知何時被烏雲遮住，應當是烏雲，雖然它們看起來與四周沒兩樣，都是一抹黑，夜空好似變成無邊無際、能吞噬一切的黑色洞窟，給人一種很快也會將江面所有燈火吞噬的錯覺。他的謀士說今夜會有不小的風，或許還會有雨，應當更加小心，越是惡劣的天氣，越容易有蛇蟲、蟑螂、小老鼠出沒。南宮有章笑着告訴他：如果它們敢出現，他就擰斷它們的頭。
不過起風卻是不容忽視的問題，這個龐然大物什麼都好，光是粗獷的外貌嚇都能嚇破敵人的膽，水戰中若是被它撞上，任誰都要粉身碎骨，不但如此，它還包裹鐵皮，刀槍不入，火石不侵，敵人投過來的石塊連它一層甲板也砸不穿，簡直就是毫無法子可以對付它，他很慶幸這樣的利器在己方手中。造出它的水舟讓他對那些只會聒噪、逞口舌之利的文人刮目相看，關於水舟的來歷，有人說他出自技巧之聖的魯家，也有人說他來自神祕的綠石島，不論他來自何方，他承認他是南陽的功臣了。回去，他會將自己收藏了很久、最喜愛的酒送一罈給他，如果他能喝酒，那麼他們就可以成爲朋友。
要說起來，這個怪物渾身都是優點，但他沒忘了它唯一也最致命的缺點，那就是抗風性太差，別說廣闊無垠，暗藏着無數風暴的大海，就是跟大海比起來平靜得好似鏡子的萬江，有時也會颳起威脅到它的大風。所以如無必要，五艘樓船中一般會有三艘停靠在岸邊，作爲鎮守此岸的守護神，另兩艘則在離岸三分之一處的水域巡視，晝夜輪替。今夜便輪到他的“巨劍號”前去接替即將歸來的“翻江號”。
頭頂上的大纛旗，在江風中高高揚起，獵獵作響，行駛在“巨劍號”旁邊鬥艦上的橫倒下來比船體還長的巨帆被吹得鼓脹脹，他甚至能看到它下方的繩索繃得緊緊的，咯吱叫着，似乎下一刻就要斷裂。越往江心，繩索叫得越悽慘，又一陣風將他鬢邊的髮絲吹進眼睛，他覺得應該囑咐點什麼，這該死的風越吹越起勁，下半夜也許每個人都該真的當點心。
於是他將傳令官叫來：“叫你手下的小崽子們去各船傳令，把那些只會吱吱叫的帆收了。”今夜的風向有點亂，“降低速度，小心行駛，將隨意堆放的雜物放到該放的地方去，發揮它們應有的作用，不然還不如扔下水，告訴他們，明早回航的時候我希望他們沒有被餵魚。還有，讓瞭望兵給都打起精神，給我盯緊北岸。”傳令官領命跑下去，他又找來事務官，“叫上幾個小崽子，把這些東西都般到船頭跟船尾去，他踢踢腳邊堆放的雜物，“再把那些又臭又硬的石頭也都搬到兩側，放在投石機邊上，我們得等這陣風過去。”
他轉頭望向江面，前後方都是各船星點的燈火，而更遠的北面，一片漆黑，與黑色的天混爲一體，他們好似正在駛入充滿妖魔鬼怪、魑魅魍魎，沒有光明、只有黑暗的未知世界。也許他們正在駛向一隻隱藏在黑暗中，張着大嘴等待吞喫他們的怪獸，前方就是它鬆垮的、散發腥臭的肚皮，南宮有章不知自己爲何會升起這種怪異的感覺。
忽然傳令官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他的思緒，“將軍，斥候回報，前方兩百碼處發現大量敵軍，無法估算數量，沒有揚帆，正低速往我方靠近。”
沒有揚帆？南宮有章心想，風向雖亂，但多數時候對北軍有利，對方既在下半夜出現，應該是想快攻偷襲，爲何卻又不揚帆，低速靠近？“傳令備戰，繼續低速向前，槳手就位，我希望需要的時候，他們能讓船飛起來。”他吩咐。
傳令官跑開後，他沿着旋梯登上最高層甲板，居高臨下可以看見，下面各層甲板上的人都忙碌起來，旗手、鼓手、吹號者皆以就位。
“能看到他們嗎？”他走近甲板最前方的瞭望臺，中軍大纛旗就在它旁邊呼啦飄揚。
瞭望兵回身敬了個禮：“暫時還看不到。”
他走上前，接過瞭望兵手中的窺管，從瞭望臺的木頭支柱之間望過去，果然入目一片漆黑，什麼也望不見。不過他估摸，再過一炷香時間，敵方的身影就會出現瞭望兵的窺管中。
“都動作快，手腳麻利點，跑起來，沒喫飯嗎？”事務官叫嚷着，催促從他面前經過擡着大箱子或大竹簍的士卒與雜役。這些箱子和竹簍有的裝着刀劍長矛，有的則裝着石頭、燃燒桶，還有些裝着用來增加重量的碎木料鐵塊、無法拋投的碎石。“我說你們磨磨蹭蹭什麼呢？跑起來，別讓我像嚼舌鸚鵡一樣一直重複同樣的話。”
“鸚鵡可比您的聲音好聽多了。”其中一個滑頭嬉皮笑臉道。
事務官踹他一腳：“等下有你哭鼻子的時候。”
他身後的高個子粗聲粗氣道：“別擋道小菜頭，邁開你那短小的腿，不然就站到一邊去，爺可以連你的份一起扛走。”他一個人抱着一隻必須兩人甚至三人才能擡得動的大箱子。當他從事務官面前走過時，讓他錯覺有座山壓下來，火把將他的影子映在女牆上，而自己就像躲在巨大陰影裏的小螞蟻。
船上有這麼高大的人嗎？事務官心想，自己怎麼好像沒見過。不過他很快釋懷，這條船是南陽也是世上最大的船之一，裝載着三千多名官兵、槳手、雜役，也許他在甲板之下幹活，自己沒見過不奇怪。
“巨人”催促着他前面的小矮子走開，事務官繼續叫嚷着讓來往的士卒雜役再快些。
被喚作小菜頭的人和身後的大塊頭，沿着木&梯*子將箱子送到甲板下方的艙室，跟其他壓艙石擺放在一起，艙室裏已經擺放許多壓艙料，仍然有人擡着簍子進來。
在他們後面進來的人將壓艙料撲通丟下，捶捶肩膀，在他們剛放下的箱子上坐下，拍拍箱子陳舊的蓋子，問小菜頭：“這裏面裝的什麼？應該不是石頭吧？”
“沙土。”小菜頭擰了擰自己下頜骨上的皮膚，好似那裏長了癤子讓他不太舒服。
“還帶了沙土？我以爲他們只會用箱子裝刀劍。”
那人說着要打開箱子，被大塊頭攔住：“你不會想要打開它。”
在那人疑惑的目光中，小菜頭笑道：“行啦，快走吧，被事務官發現你在這兒偷懶，有你好受的。”他將人拉起，推着他出去，其餘人跟上。
那人抱怨：“壓艙水都裝滿了，又是石頭又是沙土的，這大傢伙哪有那麼容易翻？比起搬這些沒用的東西，我更想去隔壁艙室轉一圈。你們知道隔壁艙室裏藏了什麼好東西？有面餅饅頭，不過那些東西硬得跟石頭一樣，還有走失了水分乾癟的果子，灑了糖漬的果脯更好喫一些，有嚼勁算得上美味的肉乾……不過我對那些都沒興趣。”他轉頭湊到小菜頭耳邊壓低聲音，“美酒，裏面藏了美酒，那纔是我最感興趣的東西。”
“那真是太不幸了，老天保佑你們。”上了甲板，分別的時候，小菜頭對着那人的背影做了個祈禱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