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原碩停下了腳步，抱着兄弟的屍身，他感到透心的涼，大概他不是一個合格的士兵，合格的士兵應該是一把銳利的槍，絕對遵從將領的命令，沒有悲傷、沒有思考，不斷向前，像一臺日夜不息攪碎骨與肉的絞肉機。誰都知道，想太多的槍，不是一把好槍。
“這是十拿九穩的事，別擔心。”
“明日太陽昇起的時候，咱們就回來了。”
“瞧瞧，我偷藏了好幾壇，等回來好好喝一場，不醉不罷休！”
熟悉的聲音還在耳邊迴盪，熟悉的笑臉卻從眼前一個一個消失。原碩擡頭，目之所及依然是好似永無止境的混戰。叫喊、嘶吼、慘嚎以及刀劍相擊的聲音充斥大街小巷，充斥黑暗裏每一個角落。然而實際上很少有人能說清發生了什麼，他們以爲是自己人的人猝不及防向同伴揮起屠刀，說好接應的羽林軍中有自己人、有敵人，殿前衛有敵人、有自己人，就連南軍亦是如此，穿着相同服飾的人互相砍殺，如同夜之魔女吹響蠱惑的笛音，迷惑了他們的心智，讓他們自相殘殺，應該明瞭狀況的將領們卻不見身影。
也不算完全不見，約莫一盞茶前，他看見了神龍營與虎嘯營兩位將領，急匆匆攙扶攝政王離開，他沒看清臉，這樣的夜色下也看不清，只是從那人內斂不失華貴的服飾猜測。攝政王好似受了不輕的傷，連他都離開了，是不是已經宣告今夜行動失敗？那他們這羣小螞蟻抱着犧牲奉獻、英勇無畏的高尚情操勇往直前，又是爲了什麼？
被留下的人到底爲什麼堅持？他可以說服自己，權利的爭奪沒有對錯，他們只需跟隨足夠強大能帶領大辰走向未來的人，甚至他不需要那個人睿智英明，只要那個人能讓他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意義就成。他害怕死亡，沒人不害怕，但他想，也許可以克服，他的名字若是有幸被後世子孫記住，也許他們會說一句：哦，這個人、這些人，爲我們贏得了美好的未來。這樣足夠讓他，笑着去死。可他沒法說服自己，像一根腐爛的稻草，毫無用處地死去，不，比稻草還不如，稻草腐爛在泥地裏還能護花，他連護花也做不到，往好一點想，大概能填飽幾隻野狗或一堆蛆蟲的肚子。
這有什麼不滿足的呢？他自嘲一笑，沒用的小螞蟻正該配沒用的野狗跟蛆蟲。
他不打算放下自己的兄弟，就這樣吧，他想，不要再提起劍，已經沒有理由提起了，何苦再多拉幾隻小螞蟻去喂蛆蟲呢？
刀光從眼前閃過，但是沒有落上他的脖子。忽然身邊你來我往的人羣如潮水向兩邊分開，巨大的轟隆聲傳來，地面震顫。他聽見有人驚呼：“是戰車營！戰車！”
那是被生牛皮與鐵片層層包裹的大怪物，長約六十尺，闊二十尺，高十尺，銜接處均以鋼條覆蓋。前後兩間控制室高約十五尺，車底二十六對輪子，需要很多人才能讓它運轉起來。戰車最底層裝置旋轉的尖刀輪，以阻止敵人靠近，中層開鉤鐮槍孔，騎兵若是敢靠近，定會要他們好看。上層前後左右、左前右前、左後右後皆開弩*箭孔，任何方向都能射出如雨的利箭，周圍尚配有全副鎧甲的盾兵。完全就是，它射得別人，別人卻射不得它，它撞得別人，別人卻撞不得它，刀槍不入，油火不侵。
是來幫他們的！原碩聽見有人說：“戰車營應該早點出現！”帶着滿滿的歡喜與一點幽怨。
所向披靡的戰車與盾兵，強硬分開膠着在一起的人，將那些被他們判定爲敵人者殺死，尖槍與利箭利落地刺穿他們的心胸，局勢又改變了。
“無可阻擋的戰車。”採娘剛劃開一人脖子，將短劍收入腰間，站到東方永安身邊，與她一同望着黑暗中驟然出現的大傢伙，看它們破開廝殺，碾壓着血肉之軀往這邊駛來。“這種大傢伙如果在地勢開闊的戰場，必然會暴露笨拙的缺點，然而在城中別人對它就無可奈何，簡單點說，閉着眼睛蹚過去就成。”
無影落到兩人身邊，收起滴血的彎刀，喘着氣朝東方永安道：“老大，你最好說點什麼？不然我可要叫上那隻笨鷹撤了。你也應該撤，那東西就算是蝸牛，也能軋到你面前來。”
東方永安不作聲，只是盯着好似劈風斬浪不斷靠近的戰車隊。她身邊弓弩營士兵射出的箭觸到車身就迅速彈開，騎兵營有人不信邪衝上去，結果只是坐騎被鉤斷了腿，將人掀到車底。不知車底有沒有藏身的地方，希望那個可憐的人好運，不會被碾成肉泥。巷戰的木推車剛推上去就粉身碎骨，路上拉起了鐵蒺藜，但有什麼用？它的車輪跟它的身軀一樣堅硬。
“永安。”雖然戰車營的出現不算意外，但採娘依舊擔憂，看起來沒有什麼能夠阻擋它，它就像個蠻橫的大塊頭在大街上橫衝直撞，吞噬所有它認爲該被吞噬的叛徒。它笨拙、粗魯、不優雅，但足夠強大，本陷頹勢的人，在它身後重新凝聚。她不知道萬江上的南陽巨型戰艦有多可怕，但大概能體會實力差距所帶來的壓迫感。“如果你沒有話說，那我們該撤回宮門以內。這傢伙一時撞不開宮門。”撤入宮門之後該怎麼辦？她不禁思索，該遣人去調來軍器營的投石車嗎？在長陽的街道上用投石車對陣重甲車？然後等費中谷的大軍入城從後面包抄？想想就瘋狂。
東方永安忽爾一笑：“你在想什麼東西能對付它？張將軍你說呢？”
採娘回頭，一人騎着高頭大馬走來，面頰消瘦凹陷，眉目如鼠閃着精明的光。他身後的黑暗中傳來另一種隆隆聲，與重甲車些許相似卻又絕不相同。
“是什麼？”她問，兩人都未回答。
張岸驅馬行至東方永安身邊時，採娘看清了他身後的東西，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巨弩，因爲太沉，不得不由幾十名士兵推動，粗略估算，光是弩*箭本身就長達二十尺，由黑鐵製成，箭頭呈螺旋狀。最前頭同樣是鋼鐵打造的粗壯弓身，如巨人的手臂張開，其上雕琢冷硬的棱角，比人還高的十字鐵箍扣住鋥亮的黑色鋼絲絃。她毫不懷疑，光是弓弦就能將血肉切割。“這是……”這大傢伙身上散發出冰冷氣息讓她微微變了臉色，黑色的巨弩如同死亡的獠牙，而她無法想象它所能造成的破壞。此刻站在這裏的應該是梅不知，他會比她更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