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既能帶來光明與溫暖也能燃燒吞噬一切，他們彷彿再次看到多年前長陽隨大火而起的漫天灰燼，聞到燒焦的味道，毀滅與死亡的味道。他們以爲自己忘記了，可戰慄輕而易舉被勾起。漆黑的夜，街道一片混亂，大軍攻入宮門，皇帝病危。人們常說天道是一個圈，總有一天會輪迴到原地，他們沒有多少見識，更沒有文人的宿命感，可也不得不懷疑，這些年不過走了一個圈，換了主角，重複着相似的路。當年那些配角死的死、逃的逃，命大的活下來，而這一次誰也不知道自己會是悄無聲息消失的無名小角，還是能又一次躲過罪愆與災禍的幸運兒。
火把下的那一把把刀尚未出鞘，可那一張張臉卻如過去那次生冷僵硬。老天啊，請保佑他們這些羸弱無力的可憐人，他們經不起命運之輪再一次的無情碾壓，他們甚至不比日復一日屹立在風雨中的宮牆堅強，小宮女、小太監們祈禱着。
一名傳令兵再次快速穿越火把與燃燒的火堆，跪在替代失蹤的孫青掌管了宮城安全的費中谷面前：“稟報統領，城東未發現攝政王蹤跡。”稟報完他快速退下。很快另一名傳令兵到達，以同樣的姿勢單膝跪下稟報：“城南未發現。”
緊接着來稟報的是：“攝政王府只餘僕從，不見攝政王與七王蹤影。”
火把映着費中谷的眼睛，蒼老的眸中精光閃爍，眉須花白的方臉堅毅如山，只有離他最近的人才能偶爾看見一閃而過的興奮與得意。當初爲避李穆，不惜離開權力中心的長陽，他等這一天等了太久。一定要向李穆復仇，他奪走了自己最心愛的人，又害死她，每一日每一年他都如此告訴自己，從不間斷。直到如今，他深信這就是自己憎惡李穆的原因。
不論他躲到哪裏，自己都會將他找出來！看吧，他心想，這就是惡有惡報，天理昭昭。
“繼續找，帶人去城外，如此禍國殃民之徒，必須抓回來正法才能慰陛下之心，慰軍民之心。”他擡手抱拳，橫眉怒目，正氣凜然。這些年的蟄伏是對的，從眼前溜過、他不記得多少個的春夏秋冬都沒有白費，陛下與百姓都仰仗他主持公道。瞧瞧那些路過的小太監小宮女，他們那般驚惶不安，年輕的眼睛如不諳世事的小鹿，可憐的孩子們被數年前的流血嚇壞了。然而他們不必擔心，因爲他是來保護他們的。“其餘人十人一隊巡視宮中，在那些沒用的羽林軍想起他們早已經斷奶，想起他們的職責之前，代替他們保證宮中的秩序與安全，有膽敢趁機禍亂之輩，就地正法！”
士兵們齊聲應和，而後分成小隊整齊有序小跑離開。廣場上只剩下小隊火把後，伐笱走過來：“陛下病情如何？”費中谷略一皺眉，“大人還沒有見到陛下？”
費中谷說出自己的憂慮：“我已經請求面見陛下多次，然而太妃不準，宸元殿大門也始終緊閉，真是令人焦急。”
費中谷花白的眉毛倒豎，斥責：“陛下洪福齊天，我等莫做無謂猜測，眼下保證宮中安全，平息街道之亂，抓捕禍亂源頭纔是最重要。你帶人親自去城外搜捕，一定不能讓李穆逃脫，若讓他與崔是接頭，將如野草燒不盡矣。”伐笱手持皇令帶人拿了西山大營，然後假扮西山營軍入城，與殿前衛內外夾擊孫青的羽林軍。他則帶兵潛伏在城外，當崔是手下副統領起事時與他們前後夾擊崔是，但崔是到底是李穆選中的心腹，有些本事，在那種極爲不利的形勢下，也能帶兵守住自己的營帳，尋機突圍。雖未找到，費中谷相信他一定沒有逃遠。城中形勢不明，他必定首選潛伏以待李穆命令。
那傢伙膽大有謀，李穆一日不死，他就不會放棄。而李穆，費中谷承認同樣是個極爲狡猾難纏的傢伙，一旦他逃過搜捕之網，逃出城去，恐將後患無窮。他越想越覺得事關重大，於是讓人牽來馬匹，決定親自去城中指揮搜尋。
天際泛白，混亂又漫長的一夜過去，街上的亂戰逐漸平息，費中谷驅馬踏過散亂的一具具屍體，它們或被劍矛刺穿，或被利箭紮成刺蝟，或被重盾砸碎腦袋，遍地都是暗紅的血跡、斷肢與灰白黏膩的腦漿。馬蹄踏過空隙，蹄鐵與石板撞擊發出噠噠的聲音，帶着急切，一如他鼓譟的心。士兵的手腳太慢了，他們應該更快地埋葬這些可憐的屍體，而不是讓它們橫躺在地上阻礙他的馬。他們根本不知道，延誤可能引發的後果，他有更重要的事，最重要的事。
馬兒依舊打轉，他失去了耐性，催動繮繩，終於跑起來。馬蹄踏碎了什麼，似乎是一隻斷臂，可憐的人，請原諒，他想，他有更重要的事。
城外二十里一處樹林，一支滿是傷員與疲憊的人馬隱匿其中。士兵抱着槍矛席地而坐，臉上愴然，無人說話，頹喪在隊伍裏蔓延。羽林副將正在給孫青包紮手臂，旁邊放着孫榮年輕卻已經涼透的屍身。爲將屍身帶出來，孫青被削去半隻耳朵，兩截指頭，兒子的死讓他像瘋狂的野獸殺紅了眼，一面扛着屍身，一面護李穆撤退，愣是蹚出一條血路。而自出了城，便像被縫了嘴巴，再不發一言，任由身上五十多處大小傷口汩汩冒着血，不聞不問。副官看不下去，於是拿了麻布過來替他包紮。
旁邊三五步的地方坐着曹三，同樣垂着腦袋不說話，副官將最後一塊麻布紮緊之時，曹三一拳頭砸在地上，旋即起身往停在一棵榆樹下的馬車走去。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太危險了，我們必須離開，馬上！”很快城中就會發現攝政王已經逃出那道他們以爲佈下天羅地網的城門，然後便會有無數搜捕的隊伍螞蟻一樣涌來。他們很快就會找到這片離得不算遠的小樹林，很快就會發現他們！而且，最近的那條小道上，時常有人來往，他們會好奇，會來詢問，就會發現這是一支太過不尋常的隊伍。當然可以殺了他們，來一個殺一個，但難保不會有人在被他們發現之前跑開，他們會跑入城中，那些不安分的舌頭會告訴正在大街上橫衝直撞的甲士，林中有一羣奇怪的人。“每逗留一刻，就會增加難以估算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