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有人直接伸手去撕烤肉，又像被蟄了一下驟然縮回手，醉眼朦朧罵道，“哪個混賬敢偷襲我？你？還是你？”一面將燙出水泡的手放入口中，一面與身邊的人打作一團。
“你，你們喝，我去，痛快一下，嗝。”
有人站起身，他身邊的人一把拽住他：“不準走，繼續喝，誰也不準停！停了就是懦夫！”
“我，我去……”
“都說了不準走！懦夫！你這個懦夫！”
拳頭伴隨叫嚷襲來，正中面門，將那個本就踉蹌不辨方向的人掀翻在地，那人滿面通紅，就地砸吧兩下嘴睡去，忘了自己原本要去幹的事，身下滋滋冒出一股熱流。
“什麼糟爛玩意。”打他的人捂住鼻子嫌棄地踢他一腳，跨過他往外走去，在門外倚着門框滑下。擡頭，一輪彎彎的月牙掛在夜空，散發蒼白無力的光，風也有一下沒一下地撩着他的髮絲，鬍子拉碴的人擡手對月亮比了箇中指。半死不活的風、半死不活的月，再加一個半死不活的自己，絕配！他很想站起來大喊，絕配啊！他是什麼時候，又是爲何變成這個樣子的？他原來是什麼樣子？腦子混沌前，他想起來，他原先整潔神氣、意氣風發，原先也是個人物。
他有名字，很多人都知道的名字，樞不渝。
再次睜眼，已經是下半夜，夜空還是那個樣子，沒有變化，能有什麼變化呢？樞不渝自嘲一笑，那些死物，日復一日，日落月升，就好像自己日復一日，不會有任何變化的生活。他以爲自己會有一段波瀾壯闊、精彩非凡的人生，跟隨太子，開創輝煌盛事，他會有很多子孫，而他會告訴子孫，盛世王朝裏有他的一份貢獻。也許他不會像那些名士、名將、聖人、大賢，爲後人所尊崇傳頌，但至少他能在史冊中留下一個名字，人們會知道他是一個盡忠職守、勇武正直的人。然而眨眼之間，一切都變了，正當男兒揚志、一展宏圖，正當他壯志滿懷，準備大幹一場時，他認定的太子死了，接着他最親的人、他的兄弟失蹤了，再之後，他熟悉的面孔一個又一個消失，被調走？打發回家了？他不知道。去他的盛世王朝，在他來得及反應之前化爲了泡影。
如果只是一場夢就好了，他願意在夢醒之後回到屬於自己的家。可惜，太監帶着一道又一道調令文書出現，神情一次比一次倨傲，消息也一次比一次糟糕。他像一塊被遺忘、被嫌棄的破布，無處安放、丟了卻又可惜，讓長官們感到爲難。他本是東宮守衛長，自李明珏死後，在大半個皇宮裏轉了一圈，守過空曠的大殿、廢棄的閣樓、雜草叢生的院子、斑駁的宮門、亂哄哄的鳥舍鹿棚，甚至臭氣熏天的出恭之所。
他不該抱怨，因爲他是幸運的，最終還是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剝了層的白玉地，褪了色的紅柱子，沾染了污漬讓人看不出是白色還是灰色的牆壁，連臺階下的石白澤都是原先的樣子。它們既讓他感到安心，也讓他感到悲哀。爲什麼李明珏要留着它們呢？先太子早死了，這些白澤就應該跟隨它們死了的主人，舊物不去會給新主人帶來黴運，他不止一次這麼說過。
看吧，他說對了。他踉蹌站起，扶着斑駁的柱子乾嘔，什麼也沒嘔出，胡亂抹一把嘴角也抹了抹溼潤的眼角，真是夠了，不管他的眼睛還是嘴巴都已經嘔得夠多。回頭看眼屋內還在繞酒話的酒鬼們，薰臭讓他不想在這個鬼地方多待一刻。
忠誠的樞不渝，英勇無畏的樞不渝，醉鬼樞不渝……他唱着歌沿着沒有燈火的巷道走進黑暗，月亮始終跟着他，“你最有良心，沒有丟下我，你永遠也不會丟下我對不對？”他指着月牙嘿嘿笑，打嗝噴出的酒氣薰得他胃裏又一陣翻涌。回去，他需要酣暢地睡一覺，今夜他能睡得着。
不知摸索了多久，走錯多少間屋子，他總算摸到屬於自己屋子的門框。進門的時候，該死的門檻絆了他一跤，讓他酒醒三分，不過，徹底驚退他醉意的卻是掠過耳邊狠狠紮在門框上，直到他回過神依然在嗡嗡作響的箭，攜帶了一封信件的利箭。
他飛快衝出去，酒液麻痹了他的腦子，卻沒有遲鈍他的身手，夜一如先前墨黑深沉，連半片鬼影也見不到。箭下的信卻讓他活像見了鬼，在夜風中，微弱搖曳的燭火下，他的眼睛與嘴巴慢慢張大，直至扭曲，好似中了毒痛苦掙扎而無法瞑目的人。
皇帝不行了。
皇帝快死了。
宸元殿的門扉依然緊閉，人們卻越來越確信這一點，太醫隱晦的嘆息與愈發灰暗的目光佐證了這一點。
“請替我再次通傳。”目送通傳太監面帶爲難地進入宸元殿，殿門在他身後又一次關閉，費中谷輕捻鬍鬚，眼中充滿焦慮與擔憂。他並非對殿中情形一無所知，女人壓抑的啜泣以及皇帝痛苦的呻*吟偶爾會從縫隙裏鑽出來。皇宮裏只要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皇帝在鬼門關掙扎，而本該人頭落地的亂臣賊子卻逃之夭夭，世事無常得讓人心驚肉跳，彈指間就脫離了預設的軌道。
伐笱與畢仇回到他身邊，看樣子仍是毫無所獲。
“罷了，你們一人留下，一人回去休息吧，順道看一看直隸那三位是否順心如意。”費中谷感覺額角突突跳疼。
“陛下如何了？還是老樣子？”
他搖頭：“更糟糕。”
伐笱道：“我不累，畢仇先回去，明早來替我。”畢仇抱拳退下。到下半夜倦意涌上來，費中谷才覺或許自己真是老了，他還記得自己拔營開往長陽時的心情，那般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好似血氣方剛的年歲，而今趕走李穆，皇帝也躺下了，倏忽，身軀就像變回了老舊的器械。看眼身邊精神抖擻的年輕人，他確信自己真的老了，還有什麼能讓他重回燃情歲月呢？
交給他們吧，他該將一些擔子交給年輕人了。“你好生守着，一有消息就來報我。”他打算如此交代他的副官。伐笱做事果斷、膽子也大，除了好色，總歸是個優點多過缺點的年輕人，值得託付。
“大人。”然而在他說出前，伐笱先一步開口，他的話讓他身軀一震，倦意盡消，他說，“陛下不行了，您應該早做打算？”
這不是他第一次說這樣的話，“什麼打算？”他問。
“拉攏韓章，掌控皇宮，抓捕羅劍，控制長陽！”伐笱的眼睛裏火光跳躍，他的話語驚起火把一陣噼啪。費中谷感覺自己血液流動加快，胸腔裏那團血肉跳得愈發急促，帶動眉角也跳起來。“您就是下一任攝政王！”平地起驚雷，他的耳朵被炸得嗡嗡響。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胡說什麼，此事休要……”
“再提？”他的副官何時如此大膽，年輕人逼近一步，痛心疾首，“大人！您何等糊塗！眼下太和兵馬已經入城，長陽幾乎唾手可得，難不成您卻要拱手讓人？屬下深知您的仁慈與忠誠，正因如此在這危難之際，您才必須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扶大廈之將傾。”他的眼角在火光下流露出讓人心驚的桀驁不馴。?
不知是夜風還是他的話讓他一個激靈，費中谷頭腦逐漸清醒，薄脣緊抿顯示他正在掙扎。
“您有沒有想過，如果您不出來主持大局，一旦陛下駕崩，羣龍無首會發生什麼樣的事？不說長陽城外，有心人會並起，你爭我奪，就是城中，蟄伏的虎狼也不在少數！”羣雄四起、四分五裂、血流成河，費中谷心想，多麼令人痛心與不忍的畫面，國家沒有了名正言順的主人，青州的三皇子還能安心坐在他的輪椅上？北方的七皇子又豈會沒有想法？還不算利州的四皇子與只要沒被抓住就一定會捲土重來的李穆。在爭奪的長&槍與鐵蹄中，百姓該何去何從？他應該要挺身而出，力挽狂瀾，爲了國家之和平穩定不計個人得失嗎？
“您真的忍心，棄百姓於不顧？臨危受命，能讓陛下臨終託孤的除了您沒有別人！”
蠱惑的話語在費中谷的眼中點燃火焰。沒錯，若在此傾頹之際退縮，以致亂起，他費中谷便是難辭其咎的罪人。他與李穆不同，不是竊取國家的亂臣賊子，而是在危急之時，替皇帝穩住局面，扶危持顛的忠勇之臣，他忠心天地昭然，史官的筆會留下真相，告訴後人，他的苦衷、艱難與不得不爲。
“捨我其誰。”他仰頭默嘆，再睜眼，堅定不移，“去向所有人傳達老夫之令，護宮、護城、護國！若有違者，殺！”
“是！”伐笱抱拳，一面笑看他藏在堅定之後，自己也沒察覺的兇殘。
人們很難發覺，自己常常只記得自己以爲的樣子，而忽略自己最真實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