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車駕已經備好。”
“行了，知道了。”他想說，知道了，都知道了，不必如此聒噪。他在餐桌邊發呆了許久，直到無法再拖延纔不情不願起身。馬車一路顛簸，差點讓他將不久前才喫的粥吐出來，他也真的忍不住嘔吐起來，不過吐出的只有從胃中翻涌出的酸臭氣息，耳邊車輪的吱嘎聲讓他頭腦嗡鳴，坐立難安。他不記得這條路如此顛簸，也不記得馬車如此陳舊，或許讓他乾嘔、煩躁的根本不是路況與車輪聲。
他閉上眼，力圖讓自己鎮定下來，沒什麼好擔心的，這條路他走過很多遍，要去見的人也不是第一次才見。他還有時間，好好思索接下來的應對之策。他的記憶裏淳和王是個不愛說話，卻十分講道理之人，凡事依循法力，從無逾越之舉，自從回到青州，對他這個青雲郡太守亦是禮遇有加，不曾以身份相壓過，亦不曾有過爲難。此次召他前去，想必只是商討那些再尋常不過的問題，比如哪條路該修，哪座橋又壞了，甚至只是王府哪個角落需要修葺，希望太守府幫忙調派幾個得力匠人罷了。一如往常，他完全應付得來，沒什麼好擔心，淳和王是個和善好說話，體諒下屬的人。都說他是昭成帝衆位皇子中最低調、講究規矩的人，人是不會在短短時間內就改變秉性的。
別騙自己，這次去定沒好事！然而他腦中另一個聲音吼叫。
爲什麼是這種時候呢？湯祝不禁抱怨。他剛得到消息，長陽派來的第三波使臣要到了，就在這兩日。他們應該跟他們前兩波的兄弟一樣，直接去淳和王府，反正他們要見的也是淳和王，一切與他無關，自己應該躲在太守府。如果他們夠幸運，他完全可以在需要的時候出來送他們返回長陽，青雲郡雖不算富裕，但擺個像樣的餞別宴不在話下，他是個慷慨的人。不過更大的可能，他們會與前兩波一樣神祕的消失。那也不成問題，在這裏沒人會打聽他們去哪兒了，好奇心會害死貓，成年人都知道。
不應該是現下這種情況，他確信在應付來使上淳和王不需要他，那爲何在此節骨眼上召他前去？希望他們的話題不會涉及來使，不會涉及長陽。前兩波特使帶了什麼消息來着？長陽又換皇帝了，這次還是個沒斷奶的小傢伙。這年頭換皇帝就跟換山羊一樣容易，連穿尿布的小東西都可以當皇帝啦，真是太好了。
馬車停下，比他想的要快得多，他以爲應該再走上一倍的路程纔對。自己真是個蠢材，一路上大好的時間盡被用來想了些不知什麼，等回過神，已經站在淳和王府那枯燥的棕色大門前，而對策依然不知道在哪裏。
來迎接他的人是管家，老面孔，這讓他緊張的情緒稍稍緩解。
管家將他引入花廳，一路上眼睛瞄過那些看過不知多少次的路邊景色，雖然種植着可愛的花草，它們卻被以一種嚴格到不近情理的姿態擺放，方方正正，一絲不苟。刻板單調中掙扎的鮮活，他知道這已經是難得。王府的女主人是個溫柔賢淑的人，如果沒有她，連這點被冷硬沉暗包圍、與周圍格格不入的鮮亮花草都見不着。
“大人請進，王爺已經在等您。”管家伸手示意他一人去爬那些臺階。
一個人，當然是，湯祝多希望管家能陪他走這最後一段、並不崎嶇卻有些困難的路程。它們看起來只是十幾、二十層臺階而已。花廳依山而建，是個有情調的去處，如果他沒有顛簸一路，又在大日頭下走了這麼長時間，他會十分樂意且輕快地爬上那些臺階，他有點胖沒錯，手腳卻不笨拙。但現在，蒸騰的熱氣讓他頭昏腦脹，白得發亮的玉石臺階刺得他眼睛睜不開。
“請吧，大人。”管家催促。
“上去，我知道，王爺在等候。”最後幾個字讓他口乾舌燥。湯祝擡起圓咕嚕的腦袋，花廳被包圍在一片散發清涼氣息的綠色之中。爬山虎，他討厭的無趣東西現在看來那麼可愛。爲了那些清涼、那些綠色！他提起痠痛近乎麻木的腿腳。
李明修轉身的時候，正看見他的客人出現在門口，大口喘着粗氣，面色通紅，下巴上鬆垮的肥肉隨着呼吸搖晃。他看起來就快死了，一頭喘不上氣的肥豬，李明修想起婢女小廝間關於他的笑談：聽說咱們的太守大人特別能喫，一日三餐無肉不歡，一早起牀就能喫掉一隻炸雞一隻烤鴨；胃口好的時候能喫下一整頭豬；那算什麼，我聽說的是能喫一頭牛。還有更誇張的，說他只要興致來了，能將整條萬江吞了。所以大傢俬底下給他取了個綽號，叫“肚裏乾坤太守”，但是太守本人絲毫不認爲自己是頭肥豬，“我只是有點胖啦，一個靈巧的小胖子”，這是他的口頭禪。
“我們的湯太守來了。”李明修緩步迎過去。他已經扔掉了輪椅，後來又扔掉了柺杖，雖然走起路來依舊不如他人容易，並且過於緩慢，但對他來說已經是自出生以來最大的好事。他伸手握住太守寬厚的肩膀，手下膩歪的觸感讓他犯惡心：“您看起來不太好，快坐下。”他命侍女端上涼茶，又讓她們拿着扇子在太守身後伺候。
等肥豬呼吸逐漸平穩，李明修擺手讓侍女退下，太守可憐兮兮地想挽留，“在這裏您很快會涼下來。”他笑，“接下來有些話，您不會希望別人聽見。”他的客人那張寬大的臉頓時垮下去，很好，這說明對於談話內容，他並非一無所知。
“子纓。”廳中就剩三人時，李明修喚自己的謀士。
被喚的人遞上一本青皮簿子，湯祝一臉疑惑接過，他看了多久，李明修就靜靜等待了多久，耐心是他最不缺的東西。
“王爺何意？”終於太守擡起頭。簿子裏記載的是他最熟悉的青雲郡稅收詳情，每項每筆一毫不漏。
“迄今爲止除了國稅，其他稅收青雲郡每年上交五成給長陽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