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 第 381 章 第 381 章
    夜色如墨,星斗閃爍,燃着高大火炬的寨子裏,燈火通明,繞過幾排零落的茅草屋,後方一座三開間的青磚大屋裏,叫喊四起,喧囂熱鬧。內中,傢俱盡數撤掉,席地鋪就十幾張丈八見方草蓆,草蓆中間置一頂鐵鉤火爐,七八人圍爐而坐,爐子裏霧氣蒸騰,屋子裏暖意融融。屋子中央留出一塊空地,樂師拿着壎篪簫笛坐在兩邊,空地上幾名女子扭動腰肢,身着各種顏色的粗布麻衣,動作層次不齊,一支舞絲毫談不上雅緻美妙,席地而坐的土匪們卻都看得津津有味。只是樂聲着實磨人,幾個坐得靠近樂者、面目粗獷的大漢都皺着眉,恨不得堵住耳朵,陶壎嗚咽,笛子刺耳,好好的曲子吹得像送葬哀樂,鬼哭狼嚎。

    空地對面便是這間屋子的首座,一張虎皮大椅子上,大頭領慵懶斜靠,粗壯的手臂撐着腦袋倚住一側扶手,腳搭在另一側,翹着二郎腿,下垂的大肚皮搭在墊高的棉墊上。方闊的臉上油光閃亮,粗黑的眉毛奇特地連在一起,塌鼻樑,鼻頭長了幾顆圓亮的癤子,連鬢短髯,兩側肥厚的耳朵各缺了一塊。最顯眼的還是左邊臉頰正中一顆黑炭似的大痣,隨着那張大嘴蠕動輕輕抖動。

    跪於一側的女僕遞上剝好的橘瓣,大嘴巴張開吞下,倏而,閉着的眼睛睜開,內中一絲惱意,推開女僕再次遞上的橘子,呼呼坐起:“吹的什麼鳥玩意?老子吹都比這好聽,哪個會吹的來教教他們什麼是樂曲?”有人羞澀,有人爲難,有人直點頭,深以爲然,然無人應答。大頭領眼掃手下,豪氣一指,“老二你來,就吹你拿手的調。”

    被點名的是個面色黢黑,滿嘴黃牙的壯漢,一臉激動躍躍欲試,卻又裝作不好意思連連推辭。旁人一聽老大點名,面露惶恐,聽他推辭又大鬆口氣。

    “不好意思個鳥?讓你吹你就吹,你就是吹個鳥也比這幫子沒喫飽飯的娘娘腔強。”

    黃牙一躍而起,拱手朝草蓆裝模作樣作了一圈禮:“兄弟們擔待,我就獻個醜,其實也不醜,爲了慶賀,我可練了好些天。”說罷咧嘴一笑,從腰間抽出早準備好的嗩吶,一邊調整姿勢,一邊向空地兩邊的樂人擡手,“別停,你們繼續,我一個人吹有個鳥意思?咱比一比。”

    他身邊本就像嚥了苦菜的人臉皺得更似老瓜皮,老練地在他將嗩吶嘴放到口中之前,捂住耳朵。隨即“嗶……”一聲尖利的聲音從大喇叭中破空而出,本來只剩遊離氣絲的壎簫頓時氣絕,樂師們停下茫茫然看着越吹越起勁、越吹越高亢的黃牙跟他的嗩吶。嗩吶聲穿過磚瓦,飄向院子、夜幕,而後在大山的懷抱中迴盪,盡顯嗩吶一出誰與爭鋒的豪情。

    “真難以想象,裏面的人竟然受得了。”窗外黑影一閃而過。

    屋裏有人享受,有人煎熬,從各自表情看,享受的顯然不是大多數。躺在虎皮椅子上的大頭領倒是甚爲受用,跟着嗩吶搖頭晃腦哼起不成調的曲子,一面晃動二郎腿。大頭領說好,底下人就不能說不好,於是草蓆上圍着的更加賣力吆喝起來,期望能用叫嚷蓋過淒厲的嗩吶。有人忍不住嘟囔:“大半夜的可別招來惡鬼。”卻無人注意,月黑風高,屋外檐下,誰人來了又去。

    野果村民聚集的區域中央有一處大石洞,寬敞乾燥,洞頂有一塊蒲團大小空隙直通山外,晝有陽光傾斜,夜可窺漫天星斗,是個難得的好地方。拿來住,人少了空曠淒冷,人多了又擁擠渾濁,所以乾脆空出來,以爲三村聚集商討之地。今日洞中火把通明,聚滿三村代表,以白毛村村長白鶴與野果村村長寧孚爲首,圍在洞中唯一一張石案周邊。

    “今日召集大夥,是有件重要的事與大夥商議,拿個主意。”白鶴擡手,三兩聚在一起小聲議論的人噤聲。雖說在牀上躺得久了,今日老人倒是精神抖擻。

    “老村長有甚事就直說吧。”有人叫道。

    白鶴示意旁邊的寧孚拿出一張樹皮。

    “這是甚?”靠得最近的狐耳問。

    老村長不着急回答,而是緩慢踱起步子,走過男人女人、老人少年人,走過一張張歷經傷痛、恐懼方今終得復歸平靜的臉龐,木杖在石頭地面一下一下敲擊,發出篤篤的聲音:“這些日子大夥逐漸安定下來,作爲村長,我很是欣慰。然有一事,你不說我不說,我卻知道大傢伙都記在心中,不能忘,也不敢忘。”他停在一名身形不高卻肩寬背厚、一看就是莊稼漢的青年人跟前,“豲子你的媳婦哪裏去了?”朝旁邊蓬髮亂須的中年人,“繼先你丟了兩個閨女是否?”他左邁兩步停在一個由老人牽手的總角小兒面前,沒有說話,小兒卻先一步怯生生開口:“村長爺爺,我娘什麼時候回來?爺爺每天都說快了快了,你讓我娘早點回來好不好?豆兒想她。”老村長伸手揉了揉小兒黃嫩的軟發。

    他每從一人面前走過,那人便垂下頭去,不多時,洞中半數人皆垂頭不語,有的面露尷尬,有的滿面悲憤。

    方纔被點名的豲子按捺不住,一拳砸在石壁上:“大傢伙聽我一句,任由妻女被擄是奇恥大辱,就算能在山中苟得一時,又有什麼臉面活下去?歷來山匪爲患,我們忍氣吞聲得還不夠嗎?求人不如求己,是男人的就跟我一起去救人,沒刀咱有鋤頭,沒鋤頭咱還有拳頭!老村長您就說今兒是不是爲救人的事,是,就一句話,咱幹!”

    一番話說得洞中青壯年熱血沸騰。

    老村長見衆志成城,眼中含淚,滿心欣慰:“今兒就爲這一件事!過去山匪搶了別村別家的人,咱們沒有吭聲,以爲不關咱的事。後來土匪搶了咱們自己的村子,咱還是不吭聲,因爲不敢。如今土匪毀壞咱們的村莊、殺死咱們的族人親人、擄走你我妻兒。老朽思來想去,真的是土匪太厲害、太可怕,我等無能爲力嗎?不是!”他驟然一喝,叫人心神一蕩,“是我們!是我們的懦弱喂大喂壯了那些野狼!”老人握住柺杖的手激烈顫抖,心潮澎湃,“我時常在想,過去那些日子,爲什麼我們在親人被殺被擄後還能欺騙自己,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心安理得過日子?我們不是豬圈裏的豬!不是羊圈裏的羊!豬羊被宰還曉得掙扎一下。我們是有血氣的好兒女,手裏有鋤耒有鐵鍬,不去保護自己的家園難道竟要指望別人?這一次如果我們放棄被擄的親人,躲到山中,下一次我們又要丟下誰?又要退去哪裏?”老人暫停,山洞靜默無聲。

    持杖的手逐漸平復,老人繼續道:“但有一點也需說清,將大夥召集起來,議的是救人,不是送死。”他拿起石案上的樹皮遞給狐耳,“去,給大傢伙一個個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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