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害怕。”
“好疼,好疼啊。”
“孃親,孃親。”
一張張蒼白的、烏黑的、帶血的臉如鬼影從身邊疊疊沓沓飄過,有她認識的小宮女、不認識的臉孔,無一例外都用一雙空洞的眼盯着她,好似要將她身上盯出無數個窟窿才肯罷休。她害怕極了,拔腿就跑,兩邊的景色不斷退換,然而當她想要看清的時候卻又模糊得好似一團團迷霧。她一時感覺踩在堅實的地面,一時又覺得腳下虛浮好似飄在雲霧之中。“碧珞!檀淑!搖香!浮春!”她尖聲叫喊,喊每一個她所熟知的名字,然而無一應答。蒼白的臉孔越來越靠近,黑黑的眼洞中流淌下鮮紅的液體,她恐懼地揮舞手臂,想將它們趕開:“別,別過來!”彷彿聽見了她的祈求,臉孔倏忽消失,她落到硬實的地面,周圍的迷霧也散去。她看清周圍卻只覺從一個無間墜入另一處無間:滿地屍身,滿眼鮮血。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的臉孔變成一張張橫躺在地上毫無生氣的臉。屍身肢體扭曲成詭異的姿勢,嘴巴大張,空中彷彿有低語飄蕩,目眥斷裂,灰白的眼珠凸出,蒼蠅停留在上翻的瞳仁又飛開……
李念君在無數屍身中徘徊,手足無措,天地彷彿只剩她一人。
“念君,念君。”背後響起熟悉的聲音,她驚喜回頭,韓章向她伸出手,面上掛着一如從前眷戀的笑。“韓章!”她飛撲過去,心中酸楚翻涌,“這麼久,你去哪裏了?”她沒有向任何人說過,她很想他。“我需要你,沒有你我不行的,我好害怕,你回來好不好?”她很驚訝於自己竟會說出這番話,但顧不上了,恐懼、孤獨、思念已經快要將她淹沒,讓她喘不過氣。日復一日裝作若無其事帶着襁褓小兒扮演太后與皇帝的角色,應付那些虛僞的問候、關懷、請示,看着身邊陌生麻木的臉孔來來去去,對所有的流言蜚語、蔑視嘲諷充耳不聞,饒是被李穆精心栽培的她也愈發難以爲繼。她越是想讓自己泰然處之、隨遇而安,心中想要掙脫枷鎖的渴望便越強烈,希望與絕望如兩股毫不退讓的勢力由內而外撕扯着她。
最難熬的不是痛苦,最可悲的不是絕望,而是明明已經一眼望見終點,卻不肯放棄。
“我應該跟你離開的。”不是最後一次,是最開始。
“現在還不晚,跟我走吧。”韓章寬大能讓她倍感安全的手就在眼前,她想抓住他,不顧一切。可是她搖頭:“晚了,你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是啊,我死了,死了,死得好慘!”熟悉的、讓她思念不已的臉孔從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淌下鮮血,驟然五官扭曲糾結在一起,愛意消失只剩下猙獰,他向她撲過來,“是你害死我!你害得我好慘!”
“是你害死我們!”地面上躺着的屍身一個個站起向她圍過來,陌生的臉變成殿前衛的臉又變回陌生的臉,竟是交織變幻不斷。無數的手觸碰到她,開始抓撓她的臉頰,撕扯她的頭髮,“啊!”她捂住臉猛然尖叫起來。
“小姐!”碧珞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她彈坐而起,大口喘氣,“小姐喝水。”碧珞遞上準備好的溫水,她推開急切道,“去請內夫人來,快!”碧珞不明所以,見她臉色慘然,神色焦慮快步跑開,不一會兒帶着內夫人入內。
“我不是擔心這個,我是擔心……是否再有人被殺害?是否牽連無辜?”她眼神有些黯淡,“不瞞夫人,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很不好的夢……”身爲太后,以夢說事實爲有損威嚴,但她管不了那些虛的。這是她這輩子做過最大膽的決定,是她覺悟以後、下定決心的反抗。雖然之前想過種種,李穆也曾教過她“欲成大事不拘小節”,什麼“手欲執劍不得婦人之仁”,她明白不可能不流血,也明白那些問話過於天真,甚至清楚得很,自她做下決定,事態發展便已非她能掌控。再來問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她盯着香爐發呆,或許不是問秦夫人而是問她自己吧。
因爲垂着眼,所以沒看見秦夫人目中閃過的悲憫:“太后仁心,請放心吧。她們也都如我的女兒,豈能叫她們枉送性命。伐笱等人窮兇極惡,非以雷霆手段不能應對,太后當堅定心志。”李念君給她一個“當真?”的眼神,她笑道,“下官給太后帶來一點好消息,您聽了或可安心,一是,伐笱暴行,長陽周圍已經出現解民倒懸的義軍組織名爲‘懸劍’,雖還不清楚何人在背後撐持,但總算開始了。二是青州、大雲山、利州皆有動作,等他們聽到消息,不會放任費中谷勢力不管的。”
“夫人說三王誰更可靠?”她說的三王自然包含了利州的李明豫。雖說李明豫瘋了,但利州既然有動作,多半還是倚仗樂平王的名號吧。
秦夫人搖頭:“太后當知,若天下大起,局勢將非你我所能影響。”
“我明白。”這是一場豪賭,未來是好是壞,天下是合是分,是興是覆將由羣起的英雄豪傑與千萬黎民百姓決定,她一個深宮女子將無從影響分毫,甚至自己是生是死都不能保證,遑論百年之後是流芳還是遺臭。但她到底是李穆女兒,膽敢投下了那顆最先攪動風雲的石子。自由、幸福已不奢望,而她要讓自己的生命再華麗地燃燒一次!
出了文和宮,秦夫人幽幽一嘆:“麻花已死,其他人可有通知小心行事?”
婢女紅綢回:“已經通知,近些時日會以潛伏爲主,暫避風頭。”
“那一村村民……罷了。”他們都不會白死的,當巨輪碾過,輕而易舉就能將小螞蟻碾得粉身碎骨,但他們每一個都將成爲阻擋巨輪的力量,終有一日這走上歧路的巨輪會因爲這些此刻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螞蟻、小石子而停下,而回到正軌,那時纔可言告慰。寒風過境誰能獨善其身?薪火不滅,終將燎原。
丞相府書房內,伐笱往書案前的矮炕上一坐,半躺下,一手撐頭,一手將炕几上的松子仁往嘴裏丟:“找我何事?”對於丞相大人陰沉的臉色卻是視若不見。
費中谷丟給他一本摺子:“你自己看看。”
伐笱將摺子丟回:“您知道,我一看見字就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