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村後各人趕緊回家撿着緊要的一番收拾,在村子中央的廣場集合。看着熟悉安靜的村子,不少人生出不捨。“咱們是不是小心過頭了?”“真的要走嗎?我一輩子沒去過別的地方,根都紮在這兒了,去了別處還不知怎麼活。”“也許沒那麼嚴重,咱們又不知那什麼歌謠,官老爺也不能無緣無故把咱們都殺了還是怎的。”即將背井離鄉的焦慮讓人們嘰嘰喳喳議論起來。或許只是那些黑衣人唬人,□□的官署還能濫殺不成?或許他們可以不用拋下祖祖輩輩耕種的田,不用拋下自己半輩子努力砌起來的屋子,不必莫名其妙一無所有。
“什麼時候了,你們還心存幻想!”一名漢子當頭一喝,便是前夜率先向官兵撲過去的鐵頭。“別人冒着生命危險救咱們,有必要騙咱們嗎?再說!”他手指水池,“官兵不會亂殺人?那是什麼?二姑、梨嬸是什麼人你們不知道嗎?一輩子沒做過什麼壞事,不過多嘴嚼了兩句舌根,就活該慘死?再看看糖娃子,他只是個愛喫糖的小娃兒,又能幹出什麼錯事,被嚇成這個樣子?他娘怎麼死的大家忘記了?那就不是人能幹出來的事!聽我的,別廢話,我跟蔥餅叔去池子把人撈出來,你們趕緊走。”
說罷他將自家媳婦往前一推:“你帶着他們。”自己與喚作蔥餅叔的人去池子邊將纏繞的鐵鏈解開。鐵籠裏的女子雙手被掛在籠頂,半身浸泡在髒臭的綠水裏,經過一日酷刑兩夜浸泡已經奄奄一息。村子的天降禍事不知與她有沒有關係,但三年相處,與村民往來和善,多少有份情誼,便是陌生人,尚且不能見死不救,何況熟知的人。再者這女子當真好樣,被翻來覆去折磨,鐵頭自認自己都不見得能扛過,這女子卻愣是咬緊嘴脣,咬碎一口牙齒也沒說出對方想聽的一句話來。
對方想聽什麼話,他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欽佩這樣的人!這便是說書人口中的豪傑,他再不識字,也不能任由豪傑被下作之人殘害。
將人抱出池子,平放在地上,拿來牛皮袋給她喝口水,女子悠然轉醒,費力睜眼第一句卻是:“快走!別管我。”鐵頭想要背起她被她拒絕,“我不成了,走,走得,越遠越好,你們不知道,那隻,狗有多兇殘成性。走吧,還有,對,對不起。”說罷頭一歪便沒了氣息,然而臉色卻很是平和,甚至嘴角還掛着一絲笑意,彷彿完成了某種神聖使命。
蔥餅叔拉起有些懊惱的鐵頭:“走吧。”
兩人起身,卻見本該已經離開的村民又退了回來,鐵頭正打算開口問媳婦怎麼回事,卻見媳婦滿面驚恐,像見了餓鬼似的盯着前方,再觀其他人亦是相似的表情。鐵頭快步上前,擋在自家媳婦身前。黑暗的曠野裏出現亮光,亮光逐漸放大,眨眼的時間一隻豺狼出現在眼前。然而那並不是一隻豺狼,比豺狼更可怕的永遠是人。
那人驅馬上前,拿火把掃過村民跟前:“喲,行色匆匆是要往哪裏去?這方方正正的漂亮青磚屋不要了?祖宗爺爺老子積攢的田地不要了?你們也太暴殄天物,放着好日子不過,想要去當流民乞丐?哪兒有這樣的道理嘛,說說是哪些個爲非作歹的官爺亦或流寇?爺爺給你們做主!爺爺們可是……什麼來着?啊,對了,懸劍!聽說過吧?專門給可憐蟲們打抱不平的大好人!”說着戲謔地大笑兩聲,轉過臂膀上的黃巾,“瞧瞧是這樣的嗎?倒懸的劍。”
鐵頭盯着頭戴豺狼面具的人咬牙切齒:“你纔不是懸劍,你是那隻,狗!懸劍纔不是遮頭藏尾的鼠輩。”
面具人笑言:“他們蒙面巾,我戴面具有什麼不一樣?不都是遮頭蓋面、見不得人?唉,我可是好心要幫你們,你們這樣看着我,很叫人受傷。傷害一顆想做好人的心,真,該,死!小的們,這羣可憐蟲不肯讓你們做好人怎麼辦?”
“去玩吧,別太快把人玩死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呢。”他指住鐵頭夫婦,“這兩留給我。”
一羣帶着狐狸面具的人立時揮舞馬鞭,哦哦吼吼地尖叫起鬨,追趕逃跑的村民四散而去。
頭戴豺狼面具的人驅馬到池子邊看兩眼,而後又回來繞着鐵頭夫婦轉圈:“你倒是挺會憐香惜玉,就不知道對自己媳婦有沒有這麼憐惜?”說着揮手,身後兩名戴狐狸面具的上來捉住鐵頭拖到一邊,一腳踹在他膝蓋窩上,將他摁倒在地。鐵頭掙扎起身又被一拳揍在肚腹,疼得一時直不起腰:“有什麼衝我來,別,動她!”
面具人恍若未聞,跳下馬,走向那在寒風中抖如篩糠的女子,用馬鞭挑起她的下巴,言語輕柔,說的卻是:“倒有幾分姿色,今日我沒興致,這好女人就給你們了。賣點力氣,讓她夫君看看你們是怎麼好好辦他女人的。”
女人的尖叫聲響起,鐵頭雙目充血、目眥欲裂,瘋狂扭動掙扎,他聽不見那些嬉笑怒罵,感受不到拳頭落在身上的疼痛,只看得見自家媳婦那雙絕望眼中的淚光,與向他伸出,求救的手。他的媳婦跟他一樣是老實的莊稼人,不比高門小姐的學識,也不似長陽大街上那些女郎明豔,可在他心裏就是最好的。她會的不多,但是跟自己下田從來不含糊,認真地做每一件事,認真地過每一天;她也不會說什麼動人心神的溫言軟語,但就好像自己肚子裏的蛔蟲,累了總有一杯茶遞過來,冷了總有衣裳披上肩頭。
尖叫變成了哭喊,然後又變成嗚咽。那隻手依然向上伸出,像是突兀紮在污泥中的藕段,等不到能將它拽出污泥的人,逐漸被風吹得乾枯、萎縮。
下顎捱了一拳,似乎脫臼,牙齒裹着血掉落在地。
他喜歡逗弄自家媳婦,因爲媳婦臉皮薄容易害羞,每次害羞臉都紅得像三月的桃花,比抹了胭脂還好看。他想起他們第一次遇見,村外河邊的桃花樹下,那時候她的臉便是紅彤彤的,是他見過最美的樣子。後來成婚了,雖說走在大街上,遇見美麗女子也會忍不住多瞄兩眼,但也僅僅是瞄兩眼,因爲最好的那個已經在他身邊。
腦中沒由來想起年輕時跟弟兄們喝酒聊起的話題,家是什麼呢?弟兄說,他想成家,有一間屋子,討個媳婦,生兩三個孩子便是了。他其實沒有深思過這個問題,不知道也無話可說,所以當時只聽着他們討論。現在他覺得自己可以告訴他們了:
家不是一間屋子、一個女人、一個孩子。
家是,有她。
“啊啊啊啊!”被拳打腳踢蜷縮在地上的人突然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怒吼,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暴起,一把從正在踢他的人腰間抽出利刃,轉手捅進那人胸膛,而後撲向另一邊□□着的畜生們。推開一個,掀翻另一個,滿手捏住對方腦袋就往地上砸去,一下,一下又一下,和着媳婦愈漸微弱的呼吸,和着自己不再鮮活的心跳。
“真慘啊。”若不是親眼看見,萬華縣令根本不會相信陽光照耀之下,人世間竟會有如此慘烈一幕。天沒亮的時候他就接到報案,說南邊靠近直隸的寶華村遭遇慘絕人寰的屠戮,村民盡死,兇手不明。
他心中大驚,匆忙趕到所見便是眼前這幅情景:村民屍身到處橫七豎八,地上大團大團乾涸的血跡。男子多爲折磨而死,女子多是赤身裸體。最慘烈的要屬池子邊,一名女子衣衫不整仰面躺在地上眼珠灰白,她身邊一黑衣人本該是腦袋的地方只剩一灘暗紅混着濁白,另一人喉嚨被騎跨在身上的人生生撕裂。騎跨之人村民裝扮恐是女子夫君,一隻眼睛被利劍插入貫穿腦袋,手卻依舊死死摳着黑衣人的喉嚨。
“怎麼會這樣?”里正面色慘白跌跌撞撞走來。
他身後伐笱掩住口鼻:“怎麼就死了?”
“大人,你們這是?”
里正替伐笱答道:“大人有些問題要問村裏的大傢伙,之前向縣官大人稟報過的。已經問出了些頭緒,便想趁熱打鐵,不成想……”
“哦呀。這個是?”伐笱從黑衣人身上抽出一塊黃巾,“倒懸的劍,縣官大人可知曉是何物?”
縣令捏緊拳頭,咬牙切齒:“懸劍。”
“如此酷烈手段,我都自愧弗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