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有人不信問道:“大人不是拿我們尋開心吧?”
縣官大人笑眯眯擺手:“哪兒能?本官乾點什麼不好,哄騙你們作甚。”他接過副吏遞上的一疊佈告,“看到這個了?等下就要貼到大街小巷,叫所有人都知道降賦的事。你們有誰識字的,來來,拿過去瞧瞧,給大傢伙念念,看是不是白紙黑字,是不是本官鮮紅的大印!”他說着竟也慷慨激昂起來。有識字的拿過去看過高聲念起來,最後高舉佈告呼喝道:“是真的,大傢伙好事啊!”人們爭相傳閱,片刻廣場歡呼連連,繼而對着縣官連拜,不停大呼“大人萬歲”。雖只降一成,然在所有人都以爲只怕還要漲的時候,它降了!終是降了!如何不叫人激動興奮?縣官大人捋着鬍鬚,目視沸騰人羣笑意滿滿,自做官以來,竟是第一次被人羣的歡呼打動了,發現百姓眼中的感激之情是那麼叫人心醉神迷。
他想起那面容罩在鐵盔之內的人,不由暗歎當真是個神人。此座縣城表面上看起來無甚變化,然而他知曉早已易主。它不再屬於他,不再屬於西寧郡,甚至朝廷。那人給他兩個選擇,他選擇了生,原本以爲多半會被趕出城去,他做好了準備,能攜一家老小平安離開也算幸事。然而那人卻一反常態,給了他一紙卷軸,一疊佈告,要他於今日、在高臺上廣告城民。之後他可以繼續做縣城主官,除了身邊將多出幾名隨從,以及城中武卒隊伍盡換,與往常相比竟是沒有大變。
他現在已經清楚當時隨槐烏木進城的是何人,便是那支在城外紮營的野軍,他們以三四千人置換了槐烏木帶去的人,混入城中挾持自己,不費一兵一卒就將這座縣城拿下,不得不說起主帥智慧過人。而此後嚴令野軍不得侵擾民衆,不得搶奪民衆財物,又讓自己出面安撫並繼續管理城務,何曾見過叛軍如此?便是官軍逢此亂時,順手牽羊亦是尋常事,更有直接逃軍做了遊蕩兵痞的打劫起來比土匪還狠,李璜軍所過之處直如蝗蟲過境,財貨掠劫一空,城民怨聲載道。相較之下,這支野軍竟更像官軍,如何不叫人稱奇?其主帥實乃氣量、胸襟亦過人也。
如此安民安軍手段叫他大開眼界,在畏懼那主帥時又生出些許佩服。
宣告已畢,他在“隨從”的陪護下返回官署,不想半途被跳出的幾名大漢攔住去路。雙方激烈爭執幾句,交涉不下就動起手來,大漢們將他的“護衛”打趴,一把擰住他的胳膊摁在牆上,語氣凶神惡煞:“還記得被你當棄子拋棄死在落花谷的人嗎?”
粗糲的牆壁硌得他生疼,他感覺臉頰上被硌出血,然而他顧不上,只在心中叫嚷:眼前的人是替亡魂索命來了!若不小心應對,只怕自己死期就在今日。“錯了,都錯了,諸位好漢誤會!本官如何不記得,那些都是本官轄下子民,遭逢大難,本官亦心痛難當!”他擠出一滴淚,顫巍巍道,“那是郡城下了令每縣需抽調兩千人手去解南山郡之圍,本官如何能不聽?咱們縣城纔多少人手?本官既不能不聽上面調令又不能不顧城中安危,若叛軍偷襲,城中百姓遭難,本官萬難辭咎,好漢們當能理解。要怪就怪本官聽信了槐烏木之言,他說新卒已練了些許時日,練得甚好,可以託付。唉!”他重重一嘆,“若是本官知曉有伏兵,或者知曉槐烏木誇大其詞,無論如何也不能叫孩子們去送死呀!”說着抽噎起來。“那些孩子,本官瞧着就如自己的孩子!就是本官自己上,也不能叫他們上!落花谷之劫後,本官日夜自責,夜不能寐,好漢何能體味其中三昧?實情如此,本官該說的都說了,各位好漢若要替孩子們報仇,本官引頸受戮,絕無怨言!”
說着當真閉上眼睛,豲子、巨人幾人對視一眼,丟開他:“冤有頭債有主,我們去找槐烏木。”
入城以後,義軍接管防務,槐烏木就被投入了縣城大牢。豲子衆人一路闖將過去,將槐烏木拎出大牢,快馬加鞭直奔西山狐耳的那座墳塋。墳邊一株小桑樹,爲東方永安親手所栽,她說:“桑上鳥啁啾,身魂返自然。”一樹相伴,願狐耳永遠自由自在。
將人踹倒在墳前,豲子怒上眉梢:“知道這是誰的墳?”
槐烏木顫顫巍巍湊到墓碑前,哆嗦念出:“狐,狐耳?”名字一出口,臉色大變。豲子冷笑:“看你臉色,是記起自己乾的好事了?”明白了他們想幹什麼,槐烏木掙扎起身,搖晃着跑開,無奈雙手被縛在背後,難以保持平衡,沒跑幾步就摔倒在地,順着坡勢滾了幾圈,撞在石塊上,齜牙咧嘴。看着幾人逼近,慌亂道:“我助你們進城,於你們老大有功,你們老大說了……”他驟然想起什麼,目光在幾人臉上睃巡,“你們老大難道是?”青白的臉色變得更白,“她,她親口說了,饒我不死!你們不能私自殺我!你們現在是軍伍了,軍,軍伍一定是有軍令的!”他不停往後挪動,“叫東方永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