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 第 427 章 第 427 章
    屋子裏沉默很長時間,燭火兀自噼啪,伴隨沉重的喘息與偶爾的咳嗽。坐北朝南爲三人之首的端木氏率先開口:“大我等門庭?好大的口氣!”聲音粗嘎如老梟,“將軍可能有所不知,我等商通天下,船行海內外,門庭再小,只怕也不勞將軍來光大。將軍還是說點實質性的東西,我等老朽時日無多,不喜浪費時間。”

    說她假大空,東方永安也不生氣,呵呵一笑:“三位號稱天下鉅商,實目光短淺、不計長遠,偏安一隅,卻在那裏洋洋自得、自視甚高、自欺欺人,何等滑稽可笑。如此不談也罷。”說罷起身,作勢要走。端木氏低喝:“且慢,將軍此般羞辱於我等,沒個說法只怕老朽今日不得不大膽一留將軍。”東方永安毫無遲疑坐回去,本來也沒打算真走:“辱爾等者,非我,爾等也。從古至今,士農工商,士爲先,商爲末,衆人皆視你等爲無國無義無節之奸商,但有利可圖,便是禍國殃民在所不惜之輩。縱你等家財萬貫、富可敵國,在最落魄的士子面前,又何曾被瞧得起了?三位商行天下,見識不凡,應當比我清楚,文人口誅筆伐的對象中,可曾少了你等身影?當然,能與暴君同爲文人惦記,大約你等也甚爲自滿。能爲你等計者,首先是你等自己,若諸位執意抱守錢財、別無他求,那某也非是個喜愛浪費時間的人。”

    又是一陣沉默,左邊人開口:“你也說了自古以來,我等支持將軍,便能有所改變?到底是我等自得自滿,還是將軍自視甚高?”

    東方永安不以爲意一笑:“我問三位,本朝當前所行選賢製爲何?”三人不語,她替他們回答,“九品中正製爲主,察舉製爲輔。先不說九品中正制實行至今幾百年已成一具老殭屍,爲世族所掌控,辨別人才竟只看譜牒如此荒唐,就說實行之初,你等商賈何曾能分一杯羹?歷朝歷代,嚴厲抑制商賈時期,明文規定‘商賈之流不得爲官’‘從商者不可與朝賢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就是寬泛時期,商賈能通過賣官鬻爵撿個漏,也不過都是低等無實的小官職。任你流貨天下,家大業大,何時上得檯面?”自古重農抑商,朝代更迭,這一政策大體不變,當然其中自有其原因:保證小農經濟,避免其衝擊王朝統治基礎。然東方永安另有考量:“你等不能讓自己、讓子孫、讓家族脫賤的根本原因是什麼?”她驟然站起,一拍桌子,“不覺得有些東西太過腐朽了?”

    “你,你……”不知是被她的話驚到,還是被“賤”字刺痛心扉,端木氏想用喝水掩飾自己激盪的心緒,然而去端茶盞那雙手抖如篩子,將其內心之驚濤駭浪暴露無遺,“難不成你竟想對九品中正制動手?”此制已成幾百年,根深蒂固,不僅僅是一個選才制度,其背後是龐大的官宦世家勢力,只這一句泄露出去,眼前的人還未出山就得死無葬身之地!撬動舊貴族勢力何其困難,又何其,誘人!

    三人喘息愈發粗重,東方永安能聽到他們血脈中血液逐漸沸騰、咆哮:“僵死的東西就該廢除,我欲以新制取而代之!如此,諸位該明白,此機會何以落到你們頭上。”

    此乃欲改弦更張、換天之舉,何其囂張,何其狂妄!

    這纔是需要他們這種天下鉅商的原因!卻說成是賜予他們機會,此等話術若在平時必爲詬病,然而三人無一人在意。以他們非凡的閱歷與見識,以他們縱橫商道的老謀深算,亦不得不爲這一番話震驚不已。原來他們孜孜所求,比起眼前人圖謀竟是小了!他所圖已不僅僅是安字軍發展壯大、橫掃中原成爲最終的勝利者。他在編織一張巨網,改天換地、直指未來的巨網,而這張網中恐怕也不止囊括了大辰!端木氏不禁於燭火下細細打量眼前人。覆着鎧甲的身形算不上高大威猛強壯,面容隱藏與鐵罩之下,然而那雙眼!他彷彿看到其背後藏匿的撼天動地的能量,如平靜的火焰山底掩藏欲噴薄而出的熔岩!

    其所帶來的將會是,新生,還是,毀滅?

    “你,你要如何做?又當以何製取代?於我等何利?”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聲調尖銳詭譎。作爲端木氏家主,他從未如此失態,但此刻竟一毫顧不上,商人的敏銳讓他嗅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就在眼前!

    “選才制改變於諸位何利,老人家就不要裝懵懂了吧。”東方永安哼笑,“至於如何做,此乃廟堂機密,不說現在談及太早了點,恐怕就是到時候也不是三位應當過問。”

    “也就是說這是一場無法預料結果的投入。”

    “不錯。”她並不隱瞞。

    這一次沒有沉默很久,端木氏拍案:“好!我端木家願助將軍一臂之力,預祝將軍早日完成宏圖大業!”他左右詢問,“兩位老哥意下如何?”

    左右回:“端木老哥不懼,我等自跟。”

    “一言爲定!另,老朽有一個條件,老朽有一孫兒,望能跟在將軍身邊磨練磨練。”

    東方永安略一思量:“成!”

    及至從小院出來,王義依舊怔愣無法回神,自從她拋出那前所未有之餌,平地炸響驚雷,他就目瞪口呆。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叫囂:他不是不甚瞭解她,根本是毫不瞭解!這個女人太瘋狂!所有人都被她的外表欺騙了!他不由想起李明珏,他了解自己愛的女人是什麼樣子嗎?他是不是做錯了?起初是爲恢復皇家正統,念及東方永安身邊帶着李明易遺孤決定支持安字軍,之後知曉李明珏活着,便選擇繼續支持安字軍,以期最後東方永安與李明珏合兵,如此替李明珏掃除前路障礙,但現在……蓮子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爲何她一定要擁立哪一位?爲何能肯定她會爲愛放手,合兵李明珏?這個女人的圖謀是連他也沒有想到,甚至無法想象的,他敢說就是而今起兵的幾位當中,又有幾個敢比她更狂!

    震驚之餘,他感受到自己心底亦升騰起一股異常的興奮。王家亦是商賈之家,王老爺還買過官,其越想躋身廟堂,所遭受的鄙薄就更多,由此而生的傷痛與憤恨就更爲刻骨銘心。他與李明珏是好友,雖然李明珏並不在意他商賈之子的身份,他卻不敢在公共場合公開他們的交情,那不但會爲自己惹來更多鄙夷、嘲諷與不必要的麻煩,甚至會讓李明珏陷入非議。他非是庸碌無能之輩,難道就因爲生來低賤?若無本錢,也就逆來順受了,偏生商賈之家腰纏萬貫,便會生出更多不甘!壓抑如此,如何不爲東方永安拋出的餌心懷激盪?他幾乎可以肯定沒有一個有志商旅能夠拒絕。

    驟然一個念頭閃入腦中:李明珏當真不知她是何種樣子?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李明珏本就與別不同,他早年四處遊歷,結交友人只看其人本身,從不看對方家世身份,不然他豈能與他爲友?除此之外,他對新事新物異常好奇,每有機會必嘗試百工。他曾說生於皇家讓他比別人有更多機會,人無所成不可怕,可怕的是固步自封,拒絕接受新物,拒絕改進,身軀還未死亡,就讓自己實質性死亡。這種論調豈不也是一種瘋狂?

    他忽然覺得李明珏遇上東方永安,指不定本就是嗅到了同類的氣息。

    “你在想什麼?”

    “恕我直言,你拋出的餌太過震驚,我一時還未想明白。”

    “想不明白可以回去慢慢想,不過我得提醒你。”東方永安回頭,月色下的目光銳利如刀,“如今我們是一條船上的,我願意謂之戰友,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還請慎重。”

    “你多心了,即便我有疑慮想反悔也晚了。”雖說若要反悔並不是完全沒有辦法,東方永安爲女兒身這個祕密就夠讓安字軍遭遇滅頂之災,但端木氏爲首的鉅商已下水,他敢從中作梗,攪黃他們世代的渴盼,王家定會死無葬身之地。再說,他也不那麼想反悔。

    至於她與李明珏之間的事,他還是莫插手,瘋子的事就讓瘋子去處理吧。

    回到西寧城,天際已經泛白,王義與東方永安道別回到自己屋子,匆匆洗漱一番和衣躺下。躺不了多會兒,他就得起身,既然決定支持安字軍,還得打起精神好好幹。便是他也知道,目下只是短暫平靜,利州之外,烽煙四起,各方搞得如火如荼,利州三方勢力僵持不會太久。在平衡打破之前,安字軍必須儘可能壯大,若找到鐵山,開礦起爐鍛造萬千頭緒,若無鐵山,要運進大量鐵料也需要時間,時不我待!

    另一邊,東方永安才睡下,就聽見窗外傳來滋嘎聲,她無奈走過去打開窗扇,讓雪白的身影停在自己手臂上:“說過多少遍,糖片你能別抓刮窗櫺嗎?”糖片這個名字是她取的,不說雪鴞就是安陵也頗爲嫌棄。

    安陵跟着從窗戶裏鑽進來,她道:“安陵,我有必要提醒一下,門就在旁邊!”

    安陵充耳不聞:“話已帶到,採娘已飛書。另外給你帶了兩個人過來,晚點你自會見到。”她從懷裏摸出一紙信箋,“這個採娘讓交給你。”

    東方永安接過見其上只有幾個字:“安否?何日歸?”李明珏的筆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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