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燭火搖曳，乳孃已將孩子帶下去，自己也該安歇。外面很安靜，李明修去了天泉城，府中僕婢也跟去大半，她十分享受這種安靜、安寧，有時甚至希望李明修乾脆永遠別回來，眼不見爲淨，成日帶着虛假的面具示人，即便是她也感覺頗有些疲累。拔下沉甸甸、令人厭煩的簪子，青珂替她捏了捏肩膀，酸乏的脖子感到些許輕鬆。她閉着眼輕聲道：“青兒你不會怪我吧。”青珂與董蒙兩情相悅有些年頭，她心知肚明且樂見其成，甚至當初不乏她搭橋引線，有意撮合。未出閣之時，青珂便跟隨她，其侍主之忠誠，她感念在心，若說這個世上她最信任的是誰，必然是青珂。以情分來講，她早該成人之美，讓有情人早成眷屬，但她卻依然將青珂留在身邊，出於私心。
“青珂明白，小姐自有考量。眼下小姐需要青珂，無論如何我也不會離小姐而去。”
東方豔拍拍她的手：“我有預感這件事不會拖太久，很快。”她呢喃，“很快就會有機會。”
青珂替她除去外袍，正要扶她上塌，小侍女忽然跑來，面帶喜色嚷嚷：“王妃，好消息，王爺回來了，很快就會進城。帶着這一好消息的人先一步回了王府，請您稍作準備。”說罷，她杵在那兒，似乎正在等待王妃說出她需要幫助。東方豔的嘴角繃緊，蠢女孩臉上的笑意讓她覺得刺眼，青珂替她說道：“好了你下去吧，這裏有我。”
“有任何需要，姐姐儘管吩咐。”大約認定，王爺回來王妃必要好好準備以迎，青珂一人忙不過來，她會需要她們的。
侍女走後，東方豔轉過頭看着青珂，動了動嘴角：“我是否應該表現得高興一點？”
“您都知道。”青珂伸出兩隻手指在自己嘴角比劃一下，“久未歸家的丈夫歸來，獨自持家的妻子必然是思念與欣喜的。”
“呵。”那張秀麗臉龐上的煩躁與厭惡退去，換上溫婉與喜悅，迅速得好似換了一張面具，“來吧，幫我一把，滿懷思念的妻子即將見到心愛的夫君怎能不施粉黛？”
李明修入府時，東方豔已經帶人在影壁邊等候，身邊兩名侍女，青珂手中抱一領輕毛斗篷，另一名手捧茶盅。到達王府大門時，隨行侍衛便分做兩列退去，隨李明修入內的只有夏無病與側妃金芙蓉。“路途顛簸，子纓且去歇息。”李明修先對夏無病道了句，而後轉向金芙蓉，“你也自去。”兩人應聲退下。走過東方豔身邊時，金芙蓉福了福身，東方豔面帶微笑頷首回禮。
這名側妃是她幫着納進來的，她的父親金辭是個有心的人，沒少巴結王府，一門心思想將女兒塞進來。對此，李明修撂下一句“王妃做主”，外人少不得誇讚王爺情深義重，與王妃伉儷情深，東方豔卻不領情。他那股從年少就刻在骨子裏的虛僞造作，那股他自己渾然不覺的惺惺作態，她鼻子稍動就能聞出味兒來。金家何以能接手八門郡？金辭就是不把女兒送來，李明修遲早也是會去要的，早就算計好的事，偏非要多掙個深情的名聲。有句話說得好，越缺什麼越在意什麼，想是自己也知道刻薄之名在外。他以爲自己掩飾得很好，以爲無依無靠的她會因爲重新成爲王妃感恩戴德，她知道他是這麼想的，視自己爲拽她出水深火熱的拯救者，並理所當然地認爲對於他的施捨她必心存感激，回報以與過去一般無二的溫柔與忠誠，殊不知他只會令她作嘔。何其可笑，他似乎忘了將她推入深淵的也是他，這個男人過於良好的自我感覺讓東方豔很是訝異。不過，金芙蓉倒不是那麼惹人厭，多少有點眼色，遠不比張牙舞爪、早不知成了哪處野鬼的梁氏。
月光下的李明修臉頰更加瘦削，高聳的顴骨更爲突兀，那雙三角眼中的涼薄藏也藏不住，真不知從前的自己爲什麼會覺得他是個溫良恭謙、值得託付的人，思來想去只有眼瞎心盲一種解釋。
李明修接過漱了口，青珂遞上斗篷，他拒絕，牽起東方豔的手：“王妃操持府中大小事務亦辛苦了。走，外邊涼，咱們回屋說。”
進了屋關上門，李明修鬆開手，自顧自走到案邊坐下，時而垂頭想什麼，時而瞅着她。東方豔替他倒一杯熱水：“爺此次回來……”
“這不是你該過問的事。”
東方豔淡淡一笑，給自己也倒了杯熱茶輕輕啜飲：“那麼，爺想談什麼？”
李明修的目光倏然一厲：“本王在天泉聽到些許傳聞，有人持王府令牌在北邊出沒。王府令牌，本王記得，你也有一塊？”
若是從前的東方豔定會被他的目光震懾，再被如此一問免不了驚慌失措，然如今的東方豔卻視若不見，聲音一如尋常平波無瀾：“有是有，只是平時用不着，一時不知收在哪個旮旯裏？爺不會是懷疑我吧？爺不在的日子我可是時時守在王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府中僕婢來來往往，我每日都做了些什麼爺想知道，應該不難纔對。”
李明修語氣稍微緩和：“會否你託誰辦事忘了收回？收藏又是否妥當？”
東方豔看他兩眼忽然起身，福身道：“爺想收回那塊令牌直說便是，何必如此懷疑羞辱於我？”她冷笑，“是這塊令牌在我手中叫別個誰心裏不痛快？亦或瞧我佔着王妃這個位子不痛快了？豔是個什麼樣的人，爺心裏不清楚嗎？您給的東西，有哪件我敢不妥當收好？何況是這麼重要的東西。要說辦事，我何曾有過連管家也辦不好的事？就算有，那不還有爺嗎？我一直視您爲我的天……”說着哽咽起來。
換做別人多半心中會生出愧疚，脫口而出兩句安慰的話，但李明修就是李明修，不爲所動：“你也不必想太多，過去便是這毛病。沒有人疑你，你操持王府縝密周全、有條不紊，是當之無愧的王妃，誰敢不痛快，本王叫她不痛快，此事與芙蓉無關。起身好好說話，你就是這點不招人喜歡，話沒說兩句、本王還沒如何質問，就要掉眼淚。堂堂王妃，成何體統？”他拉過她的手，安慰中帶有些許不耐，“好歹是東方將軍之女，懦弱膽小竟是經年未變，罷了這樣也好……”他未完的話東方豔心裏可是清楚得很，李明修這種人就是貪喫熱辣的女人卻又怕自己掌控不住，說白了賤得很。因爲熱辣的女子能彌補他的涼薄，讓他無趣的人生多點趣味，所以不論自己的妻子有多賢良淑德、知書達理，他都不會滿足。但對於熱辣的女人他又是戒備的，因爲他更希望自己的妻子柔順聽話，所以梁氏爲側妃時，他縱容她，可一旦梁氏成爲正妃，即便不是犯下那等大錯，他也會盡快將其拋棄，因爲一個不聽話的正妃會讓他不安心。正是摸透這一點，東方豔纔有信心從深淵中站起來，沒人比她更適合扮演一個端莊的王妃。可憐梁氏還以爲自己被偏愛，殊不知李明修這種人沒有也不配談“愛”。他這樣想，正是東方豔所期望。
“去將令牌拿來。”他繼續道。
“您方纔還說並不疑我。”
東方豔輕咬下脣，似是爲難，李明修眼色一沉，語氣亦沉，緩緩摩挲她的下巴：“豔兒，你知道本王最欣賞你的是什麼？去拿來，本王不喜歡一再重複。還是……”他的手驟然捏緊，“你希望世子被送到金芙蓉院子裏？”
“不，不要。”東方豔紅了眼眶大喊，“青珂。”青珂幾乎是衝進來，她一面心有餘悸地撫着心口一面吩咐，“去將王爺給的令牌拿來，就在牀底最右邊的箱子裏。”
青珂快步進去裏屋，不一會兒捧一隻雪松木小匣子出來，交給東方豔，東方豔恭敬呈給李明修。李明修緩緩打開，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銅嵌金令牌好好躺在柔軟的紅緞中：“既在，何不早點拿出來？”
東方豔咬住嘴脣不語。
李明修蓋好匣子擺手示意青珂退下，攬起她欲往牀榻去，東方豔卻不動。他扣住她的腰：“好了，本王只是看一眼，都說了非是疑你。這次算是委屈你了。本王今夜不走，陪你好嗎？”隨後丟開手杖，一把將她抱起滾入簾帳。
青珂走出屋子，朝偏屋頂一團黑影點點頭，黑影悄無聲息退去，她舒了口氣。
好在三小姐回來得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