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 第 454 章 第 454 章
    東方永安從一排雙手被縛於身後,跪在地上的人身前緩步走過,最中間一人擡起頭來,視線相對,東方永安驀然驚訝了。這張枯瘦、三分滑稽、三分刻薄的臉她自小便見過,在那個對她而言說不上好、卻叫她遇見了將自己當作女兒看待的程叔的地方,連風寨。東方永安心中訝異,自己與連風寨似乎有難解的糾葛。比如程放,雖則有相助之恩、贈鐲之情,然對她來說連風寨實在只是她這段曲折人生中的小插曲,會再遇見實屬不期然。更不要說眼前的人,初時他在她眼裏就是個自以爲懷才不遇,整日文縐縐賣弄、花孔雀似的中看不中用之人,不對,是既不中看也不中用。不想,後來在大雲山七王府再遇,這個她早拋到腦後之人給他們幫了大忙:將他大哥留存的有關李穆的罪證交給他們。儘管後來未能發揮其應有效用,總歸是叫他們認清了李穆。之後發生一系列變故,李芳一被召回長陽,繼而失蹤,隨他回長陽的人亦不見蹤影,留在北方的則併入李明武帳下,七王府也就散了。

    上次見到他是在大辰最北邊,而今在最南邊,同樣是枯瘦、鬚髮雜亂的臉,總帶着幾分惴惴不安、顧盼不定的眼神,好歹是做過王府長史的人,依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東方永安不禁笑起來,不過她知曉張從文此人並非他表現出來那般無用。有些人外似金玉、實則草包,有些人外如草包實則內有乾坤。張從文屬哪一種?他屬中間的,外如他自認是金玉,旁人看起來比草包好一點,且做磚瓦論,內裏乾坤算不得,溝壑尚有。

    倉廩令的小屋裏,東方永安獨自見了他。當她拿下鐵盔又扯掉面罩,輪到張從文驚訝了,下頜的山羊鬍微微翹起,瞪着那雙瞳仁昏朦的羊眼,張着嘴發不出聲。東方永安勾起嘴角:“許久不見,我可是認得先生,先生卻不識得我了,真叫人傷心。”

    “你,你……”張從文支支吾吾幾個“你”,忽然跪拜下去。東方永安揶揄攔住他:“我年幼之時便與先生熟識,老熟人了,何須如此大禮?”她親自送他入座。張從文既感動又感喟:“你我何其有緣,在此等局勢下,在如此與世隔絕的山坳裏也能遇見。”東方永安倒了碗水推過去,他端起卻不飲,只連聲喟嘆,末了猶似夢中茫然問道,“真的是你?”東方永安點頭:“我可以保證你沒在做夢。”“你,你怎成了‘亂’哦不,義軍將領?”見事依舊極快。東方永安莞爾一笑:“此事說來話長。然而,現在恐怕非是敘舊的好時機。”話題一轉,“先生說願爲安字軍獻力?如何獻法?”

    張從文似是意識到此刻兩人身份、立場、處境有別,趕緊放下陶碗,起身肅然一躬:“小令有事稟報,此倉廩中糧草、器械數目之衆,將軍一時無法盡窺。”他轉身走到牆邊一排老舊色沉的榆木書櫃前,抽出幾本冊子攤開到東方永安面前,“時間緊迫,我給將軍大略講解一番。”約莫一盞茶後,東方永安的確頗爲驚訝:“儲藏如此之多?”張從文意味不明地嘆息:“此集李璜軍搶掠之衆而成一倉廩,如何不多?南山郡、福元郡、半個西寧郡、聞松郡,數郡民衆所藏,盡數堆積於此。”

    “聽你所言,深不以爲然?”

    “而今我雖是此處倉廩令,但你別忘了,我曾在大雲山七王府……”說到此,張從文有些哽咽,“從前我只覺自己懷有乾坤之才,卻被世俗埋沒,常常憤恨於懷纔不遇,跟隨一幫匪賊貪求那一點虛假的敬重。一面洋洋自得,一面飽受自己其實無才這一認知的煎熬。但張某何其有幸,能遇到王爺。張某不敢說自己是千里馬,但王爺必是伯樂,唯他看出並倚重張某的理事之能。”這點東方永安贊同,張從文雖無大才,然而極具理事之能,那些看起來紛雜無頭緒、瑣碎惱人之事,他很快就能理清,繼而處理得井井有條。李芳一任其爲長史,可見不但發現了其這一才能且有意培養。“我一介草莽出身、豬狗不如的小人,何德何能得王爺如此看重?惟其如此,張某奮發惕勵,以求報王爺之恩於萬一。也就是在那段時日,張某竭力靠近王爺,想要更多理解他,他的高貴、仁愛,他的責任與忠心,希望多少洗去一些卑賤,讓自己能擡頭挺胸站在他身邊。是王爺再造了我,是在王府的日子讓我張開了混沌的眼,看見了功名利祿之外更牽動人心、讓王爺念滋在心的東西:生民之計。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興尚且不論,何況戰亂如斯乎?李璜軍大肆劫掠方有此倉廩之豐。”他沉默片刻,似乎正在梳理自己不知是憤慨還是哀嘆之心。“此處倉儲關係到多少民衆的生計,所以即便我爲李璜軍倉廩令,也望向你誠心一諫,不要將這裏付之一炬,如此白白浪費天必譴之,我心何堪。倉廩中預備了運送牛車,我們可以幫忙運出去爲你軍用,也好過白白糟蹋。”

    他如此選擇倒叫東方永安有些意外,倘若真能運出自是再好不過,全燒了當真要遭天譴,可:“若能運出,我等自然願意。可惜此間不僅僅是運送牛車與人手的問題。烏淺回軍了。”她戛然而止,不想說得太細。烏淺軍目下選擇了攻城沒錯,但就斥候來報,攻城並不順利。城中不但駐紮了與烏淺軍數相當的守軍,尚有破軍弩助陣,有此形勢不算意外。以她估算,烏淺當不會讓全部兵力損於一役,之後若放棄攻城是撤回還是轉而南來很難說。敗於攻城再轉而南來不是個好主意,但可能性大小是一回事,她慮不慮及是另一回事。她可不想因爲貪這點物資將安字軍陷於腹背受敵的境地。

    其中關竅她不指望張從文理解,不料張從文卻道:“既然相幫自要幫到底,你不是說老熟人嘛。我可以寫信給烏淺……”

    東方永安腦中活絡一轉:“若讓烏淺相信倉庫還未淪陷,還有救……”

    “他極有可能會回救,而後可以……”

    “誘其深入,合而圍之。”

    兩人竟是分外默契,於是商定了一個誘捕烏淺的法子。先是在安字軍協助下,谷中屍身被安葬,一地狼藉也被稍加收拾,在被攻破的道口向內建起第二道防禦壁壘,以示倉廩守軍只是被擊退並未被擊破。而後張從文向烏淺一連發出三道求救信,一封比一封懇切急迫,最後一封甚至沾上血淚痕跡,向烏淺懇切訴說了倉廩守軍不忍如此大倉毀於一旦,拼命死守,若其不來救,守軍亦當以死殉倉,給烏淺與李璜一個交代的煌煌之志。“死,不足爲懼,唯有負所託,唯讓滿山谷糧化爲灰燼,叫從文於地下亦惴惴不安。”言辭之真切叫人聞之嘆息。

    張從文輕道:“七分真三分假最是動人,從文憐惜滿倉糧食是真。烏淺見之定會來。”信送出後他與她談起烏淺其人,“勇猛中有儒風,絕殺中有仁義,是一個難得的有勇有謀、有義有節之將。”他告訴東方永安,李璜軍最初策略並非如此,而是四字“燒殺擄掠”,將所攻略城池大肆掠劫一番,燒光搶光而後迴轉,只以起事三郡爲根基向東擴展,是烏淺提出只掠物資勿傷其民,將西部城池亦納入己軍勢力範圍,以爲東西夾擊之根基。就實說,若非安字軍,李璜軍此際已掌握利州西南兩方,將向東北對李秀軍形成包圍壓縮之勢。並且聞松郡之戰,烏淺的排布大膽而周到,本身是沒有問題的,可見其人非是迂闊只能守不能攻的將領。當此之際,甚爲難得。

    “我有個不情之請。算了,還是不說。現在不是提出此等不合時宜要求的時候。”

    東方永安默不作聲,但她知道他所請是什麼,那也是她所願。於是排布時她吩咐:“儘可能活捉烏淺,勿傷其性命。”金錢可求、物資可求、器械可求,唯人才難求。安字軍亟需這樣一個長於統兵之將,現有的將領中程放已經算極有天賦,然更擅守禦,短於開拓;豲子與巨人等人不識字、不通兵法,需聽軍令而動,難以獨當一面;唯有鐵魚是而今安字軍中最鋒利的那把劍;至於廖然、裴牧之與秦風雖潛力巨大,然尚在成長中。此等境況,烏淺如何不對她有巨大吸引力?她曾聽安陵提起過,那是個有胸襟、有大將之風的人。

    所以她決定,盡力擒捉烏淺。

    如張從文所料,烏淺果然放棄攻城轉而回救糧倉。他進入山谷的那個夜晚,東方永安趴在道口的矮山上,藏匿於黑暗中看着這支方吃了敗仗又一路急奔回來卻仍能保持整肅,不露疲態與頹喪的隊伍開進新設立的鹿砦。不愧是謹慎的人,路過壁壘守軍時,烏淺露出了疑惑,若不是張從文領着倉廩小吏及時迎出,只怕當場就要發覺。張從文一路滔滔不絕講述抵禦之險將他領入倉廩令小屋,隨後屋中傳來陶碗擲地的聲音,埋伏在小屋四周的裴牧之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入屋中,制住烏淺。待烏淺軍想要動作發現已被萬千勁弩包圍,而己方統帥也被人拿住,遂不敢輕舉妄動。

    “早聞將軍大名,今日得見,程某何其幸哉。”東方永安推門而入。

    與此同時,山谷一快騎飛出,飛往長慶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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