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打造的寶劍放入冷水,登時白霧蒸騰,伴隨滋滋滋的聲音。頭家走過來,瞅了眼專心致志的人,搖搖頭:“今日小老兒就得走了。”
鍛劍的人將劍從水中提出,細細看着鋥亮的劍身,露出滿意的神情:“早讓你走,你偏磨磨蹭蹭。”語氣稀鬆平常得好似在談論今日天氣如何,用了什麼飯。
“大人……”鋪子頭家欲言又止,“您不如……”猶豫了半晌終是沒有說出口,不如什麼?不如拋下所有人跟他們一起出城?不如堂而皇之、心安理得地做個逃兵?過往常覺當官好啊,走到哪裏都有人奉承,體面得很,就是家眷也跟着喫香喝辣、被人捧着。要不自古怎麼講究個“學而優則仕”,聖賢尚不能免俗,欲入仕一展抱負,何況匹夫?人們對當官的看法是一致的,任腰纏萬貫也不比一頂烏紗帽。有理想之人可一展所長,沒理想的說通俗點,爬上去了,就有了趾高氣昂、拿鼻孔看人的本錢。誰不會說一句“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天經地義?不管俗不俗,都求個入仕好光耀門楣,叫祖宗臉上有光。所以,當官真是萬般好處,直至眼前人來到店鋪前,頭家都是這麼想的。
可現在他又覺得不盡是那樣。當官也是有危險、有極大的壞處,特別是當一個臉皮不夠厚、心不夠狠的官。好比這叫徐牧的官爺,早之前來說要鍛造一把劍,一段時日後,便與頭家熟稔起來。頭家知曉他是城中守軍的頭頭,當即誠惶誠恐,要自家兒子親自動手替他打造,他卻拒絕了,說這把定要由他自己打出來。瞧他的樣子,頭家心裏就明白了,於是揮退兒子,自己親在一旁指導。官爺說原先他也是打過的,頭家看得出來,棄了三五把,便得滿意之作。原本打把劍而已,不值一說,更別提叫頭家生出什麼當官也不盡好的感慨,實是從這把劍上他察覺出不一樣的意味。
月前傳來南陽大軍登岸,丹州南面多城陷落,大軍逼近寧德的消息,城中恐慌之情日漸蔓延,半月前便有人開始攜家帶口出城。對此,官爺們並未阻攔,甚至未有任何反應,實際上也就是默許。街巷流傳這樣一種說法,有人不贊同,曾提議關閉城門,阻止城民出城,抓捕傳謠動搖人心者,但是被人拒絕了,就是這叫徐牧的官爺。作爲命運攥在他人手上的平民百姓,頭家對他很是感激,而接觸後,又生出些許敬意。與慌忙出逃的城民不同,城頭的兵蛋子們雖更爲戒嚴,卻絲毫不露怯,如往常一樣個個腰桿子挺得筆直。叫徐牧的官爺也是一樣,不見害怕與惶惑,來打鐵時,常與他們談笑風生。起初衆人不知他身份,毫不避諱地談起出逃,他便笑嘻嘻着讓他們儘快,勸頭家“命要緊,別舍不下這點家財”。之後知曉了他的身份,衆人心中很是感佩,每一名離開的匠人在告別時都會給他鞠一躬,他也仍是笑意盈盈目送他們離開,而後繼續專注於自己的劍。
“打了這許久,耽擱頭家了。”他曾提出預先付錢,頭家儘管走,他一個人在鋪子裏就成,頭家拒絕了,說哪有丟下客一人的道理,連個打下手的都沒有。“早點回去吧,別讓家裏等急了。”
哪裏是回去,實際上便是叫他趕快出城。劍打完了,他還有什麼理由磨蹭呢?將燈籠在門前掛好,頭家拿起包裹:“燈籠就在門前掛着吧,可以照照路。東西也都就這麼放着,等哪一天……”他忽然哽咽。這就是他生出的感慨:尋常百姓平日雖要爲生計奔波、時不時還要擔心被有錢有勢卻無德的狗東西欺負,可是大難臨頭,他們卻可以逃跑,沒有人會指責。而當官的,猶是這種拋不下責任的官,便只有迎難而上,連生死也顧不得。也許有人要說,他們平日已享受過,死也不虧。可在頭家看來,倘使他臉皮厚點、心狠點丟下一城百姓自己跑了,誰還能拿他怎樣?尸位素餐臨陣脫逃、只顧自己毫無擔當的鼠輩官員不在少數,可他就是撂不開。由此可見當官,不,當好官的(頭家在心裏糾正)不盡都是好處。
徐牧道:“好,都放着,等你們回來。”
頭家鼻子一酸,急急一拱手:“後會……有期!”逃也似的出門去。
他走後,徐牧端詳淬好火的劍片刻,繼續下一道工序。忽而安陵急切的喊聲傳來:“徐牧!徐牧!”雖聲音中隱隱帶着火氣,聽在他耳中卻很是受用。他喜歡聽她喊自己的名字,最好在有點生氣的時候。喊的人生氣,聽的人卻只覺嬌嗔,當然他從不敢在安陵面前提起嬌嗔兩字,就怕淺嗔變成河東獅吼或者橫向他脖子的劍。
“在這兒!”呼喊中的怒氣上升前,他出聲迴應。
不一會瘦削的身影衝進來,燭光下覆着黑衣的腰身越發顯得纖細。徐牧知曉那只是看起來瘦削,實際上那腰身柔韌得很。怎麼知道的?他上過手啊,以被打成豬頭爲代價。
“都什麼時候了!”安陵劈頭蓋臉道,“你還記不記得你是寧德守將?成天盡幹些無用之事!”
“我哪有成天干?再說這也不是無用之事。”
“怎麼不是?”安陵拿起尚未完工的劍,粗看兩眼哼笑着丟下,“你堂堂一個守城將領,誰缺了你的兵器還是怎的?用得着你親自來顯擺自己的鍛造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