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第 496 章 第 496 章
    安陵從未見過這樣一場慘烈的戰爭,即便曾跟在東方永安身邊。初時跟每一場她見過的一樣,金鳴鼓響後,南陽大軍發動了攻城之戰,他們像被污染的海邊無數暗紅的藻類層層疊疊攀附上城牆,又像讓人頭皮發麻的紅蟻翻滾涌動着從城牆根部一點點往上。四座城門、四面八方無所不在,箭矢遮天蔽日,穿透城上城下的血肉,火油桶滿天飛,到處都是嗆人的濃煙,呼嘯的熱浪與燒焦的味道:木頭的、肉軀的,混雜在一起,成了詭異的味道。廝殺聲與慘叫聲不絕於耳。南陽郡連攻了三日,然而城中軍民越戰越勇,愣是叫敵人無法越雷池一步,雖然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但從城頭城下、摩肩接踵、前仆後繼的一道道身影,從那一張張滿是黑灰卻仍露出一排亮白的彎月牙齒的笑臉上,安陵知道不僅是自己,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南陽進兵的消息糖片已經送往西寧以及安字軍歸來必經的聞松與長慶,爲以防萬一,徐牧另派快馬前往利州,只要保持住目下態勢,他們相信能堅守到安字軍回返。然而他們錯了,從第四日開始,平衡被打破,這場攻守之戰變得前所未有的慘烈。

    安陵奮力地砍殺探上城頭的敵軍,溫熱的血濺了她滿身滿臉,然而她顧不上,頭頂響起那令人戰慄的聲音,她擡頭,跟石砲彈並無差別的物什呼呼飛過。若在尋常戰役中,投石機與石砲臺投射過來的石砲若落在城牆上,頂多砸出一個洞,若落在城中,頂多將一間屋子砸塌。所有人都是這麼認爲的,所以他們對飛過頭頂的石塊並不大放在心上,直至第一枚不同尋常的“石砲彈”在城頭裂開,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至“石砲彈”落地附近士兵輕巧一個閃身,以爲避過,下一瞬笑容僵持在臉上,確切說半張臉上,當他周圍士兵發出來自地獄的尖叫,安陵知道這場戰役自此改變了。

    “煙花!”不知是誰第一個叫出來,士兵中並不是所有人見過“煙花”,甚至安陵也沒有親眼見過,但是誰都聽聞過。兩字一出,希望瞬間被擊潰,雖然有人很快鎮定下來,說這不是“煙花”,威力不及“煙花”,然而這依然是遠非他們手中的刀劍槍矛所能相提並論、遠非投石機上投來笨重的大石塊所能比擬的兇器。它落下的地方木屑石屑亂飛、火舌如妖似魅狂舞,血肉之軀在它面前脆弱得好似紙片,氣勁波及之地,刀劍架、撞杆、弩機盡被掀翻摧毀,人盡被灼傷。盔甲在它面前不值一提,刀劍槍矛成了愚蠢的小玩意。

    它是“煙花”還是冒牌的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南陽手中。

    安陵忽然想如果東方永安知道了會是什麼表情,她曾用如此兇器爲大辰贏得沉沒之戰,然她想過有朝一日,大辰子民也會面對此等恐怖嗎?她倒不是怪她,只是直覺南陽此等兇器與“煙花”脫不了干係,而“煙花”那等不該存於世的東西是東方永安帶來。

    又一枚小“煙花”——姑且這麼叫它——落下,城牆連同大地都在顫動,被其親吻的地方,士兵像那些飛揚的木屑飛起,掉落城頭,在黑暗中綻開一朵朵血花。沒有戰爭不是殘忍的,但“煙花”讓戰爭變得更加血淋淋。目之所及不是火就是血,亮麗的紅、妖異的紅,盡皆血紅。安陵握着劍的手劇烈顫動起來,手中的劍捲了刃,然而就算鋒利如初,也沒有用了。看着那些認識、不認識的人血肉橫飛,那些爲保衛家園未曾離去的青年人們死無全屍,一張張滿懷希望的笑臉變得了無生氣,曾動如脫兔的身軀一個接一個倒落在地,被紅的血黑的菸灰掩蓋……安陵從沒有如此難受壓抑過,她想嚎啕大哭,可是牙齒卻不聽使喚、死死咬住了嘴脣。

    南陽軍已經涌上城頭,他們在小“煙花”的掩護下,誓要、即要碾碎這座城。她劍術精湛、心志堅定,可是在此等懸殊下,又能做什麼?還能做什麼才保得住這座城、保得住城上奮戰的人?她不知東方永安面對戰爭、面對自己的無能爲力是怎樣的心情,但她想她厭惡極了。

    “安陵。”誰拍上她的肩膀,將她扳過身,“安陵,看着我。”

    “……徐牧。”目光凝聚,是熟悉的臉龐,眼淚驟然涌出。

    徐牧輕柔地替她抹去淚,笑道:“瞧你的樣子,這一哭變成花臉貓了。別怕,我在這兒。”安陵抹去淚,搖頭不說話。他握住她的手:“你砍得太猛力,劍都捲刃了。”

    “可惜沒用。”

    “誰說沒用。”徐牧從背後抽出一把劍,“這個給你,只是時間緊迫,沒來得及打造劍鞘。”

    安陵訝異:“是那把……給我的?”

    “我希望它能保護你。”

    安陵撫摸過劍刃,火光下發現靠近劍格處印着紋飾,一面是雪鴞,一面是兔子:“這是?”

    “我畫的,像不像?你們安家的不是與小動物有不解之緣?”

    “謝了,我會拿它多殺幾個敵人。”她將劍插入舊劍鞘,不想正合適。一拱手就要離開,徐牧叫住她,卻又不說話,細細看着她。“做什麼?現在不是閒談的時候。”她目光黯淡下去,這不是閒談的時候,卻恐怕是最後閒談的機會,此一別再見該是在黃泉路上了吧。那樣也好,徐牧雖然時常不正經,但黃泉路上有他相陪,定不孤單。這麼想着,她柔和了目光想多看他一眼:其實他不難看,甚至算得上帥氣,總不正經,卻又意外地讓人感覺可靠。總是湊在自己身邊,有時覺得聒噪,有時卻又覺得聒噪點也好。喜歡逗自己生氣,但其實不是每一次她都真的生氣。“回見。”人之將死,沒必要再冷冰冰、硬邦邦的,她若是有東方永安的膽子與乾脆,應當告訴他自己並不討厭他,可惜她沒有,所以就只有“回見”兩字。

    徐牧一臉複雜地看着她,隨即大步過來,一手扣住她的腰,一手按住她的頭,不容拒絕地在她脣上重重一吻。而後放開,像做錯事般支吾:“我……”不等他再言,安陵捧住他的臉,靠過去,以吻堵住他的道歉。他們就在煙與火、在震天動地的響聲中,在殘破的城垣上熱切擁吻。徐牧吻過她的嘴角,吻上她的耳垂,在她耳邊悄聲道了句:“我很高興能遇到你、愛上你,也很想賴上你。但,我怎麼能讓你跟我一起死呢?”安陵警覺起來,就覺後頸一陣疼痛,接着眼前發黑。她感覺徐牧輕輕將她放下,陷入昏迷前聽他說了最後一句:“等你百年後,我們再見。我等你。”

    太久了,到那時她就不要他了,安陵在心裏恨恨地想。

    再醒來已經是三日後,已經遠離寧德,守着的人泣不成聲,安陵什麼也沒問,只是嫌他們煩,只是起身往寧德方向拖着有些笨重的步伐。守着的人很不識趣地擋住她的去路,她不客氣地拿劍鞘打他們,拿拳頭砸他們,他們一言不發,任由她拳打腳踢,扣在她腰間的手卻半點不松。直至發覺自己無論如何無法掙脫,壓抑在胸腔的憤怒與悲傷才爆發出來,嘶啞的叫喊在天地迴盪,似杜鵑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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