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 第 499 章 第 499 章
    東方永安將密報拍在案上,密報由水獺傳來,說寧德屠城之令由南陽皇帝親自頒下,而目下南陽皇帝就在前線對戰的南陽指揮樓船“君天號”上。見她滿臉憤恨惱怒的樣子,魏陶端着茶水立在一邊,低眉垂眼不敢作聲。

    原本此次作戰沒他的份,他一個太監能做什麼?東方永安也不是講究到作戰中還得帶個人服侍的人。可自從他看丟了鏈鬼本已十分愧疚,之後聽聞鏈鬼慘死於戰場面目全非,提起鏈鬼東方永安雖不再掩面痛哭,然面上總帶着一股化不開的憂傷,他愧疚更甚,不能自已,恨不得自戕以償。可對於他的舉動,東方永安只是冷冷奪下劍丟下句:不該死的已經死了,該死的也死了,你再死又有什麼用?鏈鬼與那些將士就能復生?這世上最決絕的事就是死者不能復生。就算她自己也永遠回不到那個世界,永遠無法再做回程安。這茬魏陶自然不知,他只覺得白死了確不好,可什麼都不做更難受,整日躊躇不定,兀自煎熬。

    某日,東方永安呆呆在他身邊坐了很久,方怔怔道:“要說首要責任當在我,這把劍我既想用,又沒給他足夠堅韌的劍鞘,以致他害人害己。你前照顧香雪、後照顧鏈鬼,算得上任勞任怨,又有什麼錯?我豈能這般昏聵,是非不分。以後該做什麼做什麼,別再惦記這茬,我與你並無芥蒂。”她把所有的怨憤、氣惱、痛苦都攬到自己身上,告訴他不需要有任何負擔。魏陶心中更覺虧欠,鏈鬼已死,這虧欠便放在東方永安身上了。於是他再三請求回到中軍大帳,照應她的起居,此次大軍出征,東方永安親臨前線,他更是自告奮勇要一同往前線。東方永安原不贊同,他說:“事態緊急,統帥當將全副心思放在作戰排布上,如何還要爲瑣碎小事分心?”他說這是他唯一能做的,否則他這個人還有什麼用?這麼一說,東方永安倒狠不下心拒絕,當一個人產生自我否定,是極痛苦的,她能隨手拉一把如何視若無睹?便應了他的請求,讓他隨自己行動。

    魏陶立在一邊,只聽東方永安咬牙切齒髮誓一定要親手斬下南陽皇帝的人頭,以慰寧德一城亡魂,以慰這一場禍亂中所有死去之人。她當即吩咐端木宣文傳令:此座船轉舵靠近南陽“君天號”。端木宣文應聲而去,魏陶上前,見東方永安頗有些疲累的擺擺手,便也退下。

    端着茶水走過船舷欲往茶房,一名雜役不長眼地撞了他一下,待要斥兩句,人已走開,懷中則多了一卷小紙條。夕陽最後一縷餘暉消失時,他避開耳目,悄然前往紙條上的約定地點:船底儲藏艙。

    “我還以爲你不會來。”已在等候的人隱在黑暗中。

    “避開耳目總得花點時間。”

    “你的語氣聽起來不大高興。”

    魏陶搓搓手,雖已開春,然水面上依舊冷得很,又溼又冷令人難耐:“要緊關頭,有什麼話儘快說。”

    “‘君天號’的消息是陛下放出去,目的只有一個,你應該清楚,是時候了,只許成不許敗。對了,我給你帶了禮物。”黑暗中的人遞過來一隻布料不差,針腳卻歪七扭八的娃娃,娃娃臉上畫着笑臉。一見娃娃魏陶眼中便蒙上一層霧氣,那人繼續道:“你知道陛下,對忠於自己之人向來厚待。來之前陛下囑咐,說魏陶其人有情有義、亦忠亦勇,所以我來只爲提醒,不爲別的,怕你事情繁多忘了而已。陛下此次花費巨大代價,望你不要辜負他。”

    魏陶抹去眼中水氣,揉搓着布娃娃:“煩請轉告陛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魏陶……怎敢忘。”有那麼一瞬猶豫,在觸到娃娃的笑臉時,只剩一個選擇。太監是可悲的,去勢之後,人生中能剩下多少重要物事?寥寥無幾。常人的渴求對他們來說都變得無意義,特別是愛情、親情。因爲情感的缺失,使得一些太監瘋狂斂財與追逐權力,即便那不是他們真心想要、當真需要的,人總需要點理由才能活得下去。魏陶比起其他人又幸運一些,他是成家以後才入宮的,年少就去勢的太監們畢生求而不得的東西,他已經擁有,如何不拼盡全力也要緊緊抓住?對方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若有需要我等全力配合。”

    東方永安的座船是在深夜靠近“君天號”,端木宣文傳令時沒忘記安排上護衛艦隻。那時“君天號”船尾已入水,衆人大意,受了偷襲,兩邊的護衛艦隻被迫拉開距離。東方永安渾不在意,隻立在甲板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君天號”。快要沉沒的船上人影紛亂,士卒、雜役四下奔逃,呼喊不絕。她舉着窺管不停在人羣中搜索,此情此景,若南陽皇帝當真在船上,只怕也先跑了,他們多半來晚了,可她不死心。忽而魏陶喊道:“快看那邊!”原來是對面船側舷放下一隻小船,幾名全副鎧甲、持槍負劍的武士擁着一名身罩斗篷、臉覆面具之人登船。倏然那人回頭,朝這邊露出一個挑釁的笑,電光火石,東方永安只覺腦殼裏血氣上涌,渾身微微顫抖:她找到他了!在場沒人見過南陽的皇帝,她卻肯定那就是,因爲對方毫不掩飾那渾然天成的帝王之氣。帝王之氣那種東西尋常人是練不成的,必須集權時代聚斂了所有資源的皇族才能培養,而即便皇族也沒少出平庸甚至無能之輩。

    若在尋常時候,或者但凡她保持一兩分冷靜,不至察覺不出對方逃跑卻不掩飾自己氣息實爲事出反常,可當下她滿心滿眼都是熊熊燃燒的復仇之火。不絕於耳的炸響、沖天而起染紅江面的火焰與騰上夜空的黑煙彷彿將她拉去了烈火中的寧德,硫磺、木炭夾雜猛火油的味道幾乎嗆得她流下淚。倖存士兵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事實上它們從未遠離,他說猛火油落在城中民宅上,到處都是火;他說“煙花”炸開了城門,很多人都沒見過嚇壞了,地上的屍體橫七豎八,它們都是殘缺的;他說一不小心就會踩到誰的手臂、誰的小腿,他很不爭氣哭了很多次;說徐牧與郭飛看着漫天火光,看着涌向城牆的敵軍臉上卻掛着淡淡的笑,他很奇怪,因爲他看到很多那樣的笑,來自一張張自願留下、自願走上城頭的城民那粘了黑灰變得髒兮兮的臉;說他再也忘不了最後城頭響起的歌聲:

    江北有城,寧德我家,

    有朋遠來,美酒以待。

    有敵遠來,我有槍矛,

    我家我愛,我家我守。

    自古有死,何可畏懼?

    兒女英雄,馬革裹屍。

    二十年後,故人再聚,

    江北寧德,山花爛漫。

    那歌也烙印在東方永安心頭,再也忘不了。聽說寧德成了一片廢墟,她不敢去看,但她知曉自己一定得去親眼看一看,將屠城之人的頭顱擺在那片廢墟上,否則亡魂不得安息。

    眼見敵首棄船而走,東方永安當即喝令全速追趕。生死競走,自是雙方都拼上了全力,未沉沒的大船上掩護的箭矢如雨傾斜,拍杆不要錢似的將小“煙花”一包包砸來。己方座船躲避不及被砸中幾下登時木屑橫飛。寧德倖存士兵說得沒錯,的確是“小煙花”,威力不可與“煙花”相比。多半是配比問題,不過這不是東方永安此時的關注點。她一心焦慮於己方座船與對方指揮樓船一樣都是大傢伙,好處是顯眼,若能見度高、視野好,己方將士能從各個方向一眼望見,好比一根定海神針。壞處即笨拙,行動力遠不及鬥艦、艨衝之類,靠它來追擊,東方永安怕自己要追出心臟病。

    距離越拉越遠,載着敵首的小舟就要脫離視線,沒入黑暗。她心下一橫,下令放下艨衝,欲親自帶一小隊人馬追擊。

    “我不贊同。”端木宣文領命卻不動。

    “讓開!千載難逢的機會,跑了你去南陽逮他?”

    “不!”端木宣文很少說得這麼斬釘截鐵,“統帥的責任在於全軍,何能憑仇恨行事?窮寇莫追,孤軍深入非明智之舉。我既爲中軍司馬,有勸諫之責!”竟是寸步不讓。

    “你還記得你乃中軍司馬,膽敢攔我?”東方永安惱羞成怒,“來人,中軍司馬以下犯上,拿下!”

    豲子前來相勸:“我也覺端木小子所慮甚是,還是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東方永安冷笑,“何時你倒學了梁懸河說話?”此話一出擺明了新仇舊恨,誰也別勸。“好,我讓你說,怎麼個計議法?”

    “我……”豲子撓撓頭,動腦子的事非他擅長。

    “魏陶,去傳我令!”

    魏陶踟躕了一下,默嘆口氣走開。

    是夜東方永安帶着夜鷹及所部二十名獵隼隊員乘艨衝追擊,行至半途,艨衝漏水,諸人掉入江中。幸得魏陶隨後趕來,因所駕不過一隻小梭船,載不得幾人,已有兩名船伕並他三人,只得先將東方永安與夜鷹救起,言及他人隨後就到,叫獵隼隊員且等着。彼時江面上硝煙大起,目視不過三五十碼,小梭船很快消失在濃煙中。端木宣文等人趕到時,只救起獵隼隊員,又在往南五百碼開外的地方發現抱着浮木的夜鷹,卻不見東方永安蹤影。

    被踹下船以致護衛失敗這種事,直至很久以後依舊讓夜鷹耿耿於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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