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 第 524 章 第 524 章
    然而,就算無法辯解,就算作爲一個廢物只能忍受羞辱,她依然咬緊牙關,慢慢地昂起頭顱。不管他人如何誤解,她知曉自己問心無愧,不管他們如何憤恨,她不後悔,她逐漸直起身子,迎着飛來的瓜果菜葉。想要動搖她的心志?苻宏烈打錯算盤了,這些羞辱算什麼?再委屈、再被誤解、被憎惡都沒關係,因爲腳下的路,早已定下的,此刻的羞辱只是讓她將它看得更加清晰。這條路,她必將走下去,誰都不能阻止!若說有遺憾,不過是自己的消沉,耽擱了前進的腳步。苻宏烈以爲人羣的瘋狂會讓她退卻?呵,太小看她!

    世上諸多不合理,這只是其中一點,她要靠自己的手改變這個世道,重塑這個世界,那就必須將力量握在手中。她需要更多,她抓握有些無力的手,需要更多實力,沒有力氣沒關係,有一樣東西可以賦予她更多力量。

    恍惚間,她瞥見人羣中帶着斗笠的熟悉身影,對方欲衝過人羣救她,被身後閃現的人阻止,她朝仍在掙扎、不甘離去的人搖頭,目送他們離開人羣方鬆口氣,然後隔着模糊的視線向四周張望,這場戲,苻宏烈應該看夠了。

    不遠處的酒肆二樓雅間,身着象牙色銀線繡花錦袍的人優雅地輕搖手中玉扇,一時瞅瞅斜下方的街道,一時瞅瞅對面的人。對面的人正將酒水送到嘴邊,似乎心無旁騖地感受酒水的芬芳,並不關心下方的喧鬧,杯子擋住了他的眼,經無雙輕笑一聲扭過頭去繼續觀賞下方高潮迭起的戲:“妙啊。”人羣中間狼狽不堪之人的變化叫他忍不住讚歎,“遭遇此般羞辱,那雙無神、消沉的眼反而越來越亮,卻又不是憎恨,是什麼呢?是什麼在她心裏、眼裏燃燒?你的期望怕是要落空。”

    “我的期望?”

    經無雙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他可不認爲苻宏烈此次的目的是幫他折斷翅膀也要關在籠子裏的鷹重拾鬥志,他沒那閒情也沒那好心。那如此大費周折所爲何來?特地跑到江北這座城池,讓在他眼裏如螻蟻般的賤民欺辱他的人,不就是想讓東方永安心生恨意,讓她親眼看一看她所守護的賤民們是非不分、愚蠢瘋狂的醜惡嘴臉,斬斷她與北辰的羈絆,好安心留在南陽?他的心思經無雙一覽無餘,不過這一路只作爲旁觀者等着看戲罷了。一切都如苻宏烈的安排,暗地裏帶節奏的人、足夠愚蠢的圍觀者、不知情卻適時出現添一把火的攤販,苻宏烈排下的戲碼從不脫離他的掌控。這次,連看慣了他戲碼的經無雙也意外了,這場戲生出了一點小小的變故,旁人不見得能察覺,他卻看得清清楚楚,他相信苻宏烈也不會不察:即原先他還擔心本就消沉的人再受辱只怕會斷了脊樑,再站不起來,到時苻宏烈留一個真正的廢物有何意義?親手掐滅自己追的光,得不償失。可那個人超出了他的設想,砸落在她身上如雨的拳頭、男人粗暴與女人尖銳的辱罵、那像看最下賤骯髒東西的眼神,每一樣都似凌遲的刀子,但凡心志脆弱些早就崩潰了,她的眼神卻愈發堅定,愈發明亮,相比之前蒼白的臉色,紅青淤痕下的臉竟逐漸煥發了生機。

    驀地“強大”兩字出現在腦海,非是武力,而是內心。內心如此強大的女人不可謂不少見,她以四肢被廢的殘缺之身讓他感到了實實在在的力量,不能不說是難以言喻的奇妙體驗。

    “你給她創造了絕境,她卻絕境逢生了。”他呢喃,語氣恍惚縹緲,“原來女人並不都是遇事只會哭哭啼啼、只會尋找庇護、受了委屈就需要安慰的。”這個女人從一開始就沒把自己放在弱者需要保護的位置,在關於生存的食物鏈裏,她將自己放在了狩獵者的位置,堂而皇之慾與男人競爭。“可以了吧,就算她的意志喫得消,她的身體也喫不消,你應當不是真想她死。”

    苻宏烈將杯子重重放下,酒水濺出,半晌神色複雜地向門外道了句:“去。”

    不多時,下方的街道上巡邏士兵趕來驅散人羣。

    偏僻無人的小巷子裏停着一輛不起眼的車,身着青衣的魏陶已經等候多時,見苻宏烈抱着渾身髒污的人過來,連忙打起簾子,待人入內,又無聲無息地遞上藥箱放下簾子,跳上馬車。小廝打扮的人跑來朝車內一拱手,道了句:“跟丟了。”退到一邊。低沉的聲音傳出:“走。”魏陶抖鞭驅馬,車輪轆轆轉起來。

    車內苻宏烈看了眼默不吭聲的人,打開藥箱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藥酒與絲綿,抓過她的手替她上藥。

    “何必假惺惺?”

    “我只是讓你看清楚這些愚蠢、低賤、粗鄙猶如陰溝里老鼠一樣的東西不值得你費心費力,不值你的堅持。他們就像除了生命強別無優點的蟑螂、田地裏一茬又一茬的麥子,需要的是統治,是收割與鎮壓。也許他們當中有小部分人有點腦子,但是太少了,起不了任何作用,並且一旦放入人羣,他們那點可憐的腦子也保不住,暴力、邪惡、是非不分、破壞力強就會成爲他們的特徵,瘋狂是他們最後的樣子。所以對付這些愚昧、惡劣的東西,同情多餘、守護多餘、憐惜多餘,唯有鐵腕統治,他們不需要思考往哪兒走,只要乖乖聽話。那樣的子民纔不會生事,也纔算得上好子民。因爲是你,因爲你以後只能留在我身邊,我才教你這些,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教你更多。”

    東方永安轉過頭定定看着他:“一來,我於他們而言非是守護者,成日裏大放厥詞守護這守護那、將天下掛在嘴邊的十有八九是權欲旺盛者,我亦有私心,不會大言不慚地以他們的守護者自居,他們沒求我保護,所以不欠我,這番舉動不過是他們基於自己的認知做出的判斷。你希望我恨他們,那你要失望了,我不會,因爲從一開始我就不需要他們感恩戴德。二來,你說的那些我懂,實際上就是羣體意識。”

    “羣體意識?”倒是苻宏烈不解起來。

    “不少人對羣體意識做出過研究,發現‘羣體總是處在無意識的邊緣,容易受到暗示的影響,就如同那些沒有理智的人一樣。他們的感情粗暴而直接,不懂得反省和自我批評,容易輕信他人’1,就像你方纔說的,即便有些聰明人,進入羣體也難以保持理智。在羣體中,失智容易傳染,因爲個人更願意用智商換一份讓自己心安的歸屬感,所以你能輕而易舉地將他們引向自己期望的方向。並且一旦成爲羣體的一員,個人的所作所爲就不會再承擔責任,不受約束的那一面就會暴露出來,所以羣體往往傾向暴力、盲從、偏執、狂熱,直到最後徹底瘋狂。他們被賦予一個名字,叫烏合之衆,顯然不是個好名字。那麼這些論斷有道理嗎?自然是有的,因爲由無數事實證明。可你知道我怎麼想嗎?”她稍稍一頓,眼神中煥發出一種光彩,“他們會被誤導是因爲信息不對稱。”

    “你是想說他們不知道真相?”苻宏烈鄙夷一笑,“如果他們知曉真相,只怕你當場就被打死了。”此事雖做得絕,但他未告訴她,到底保留了釜底抽薪的一招,最後一刻,他放棄了公佈她的真實身份。若讓北辰人知曉她就是安字軍統領,與自己這個南陽皇帝同路,那不光她,安字軍只怕在北辰都再無立足之地,這纔是徹底斷絕她北歸希望的一招,只是鬼使神差地,他心軟了。

    東方永安搖頭:“現在的他們即便知曉真相,也難以預測羣體行爲,這便要說到另一個關鍵點,每個個體的認知水平,認知水平決定了個體的自控能力、理智水平。我在想,當他們的認知達到足夠高度,他們還會是烏合之衆嗎?當每個個體都足夠理智,都能做出正確的是非判斷時,他們還會被困於羣體意識的魔咒嗎?”這是她忽然想到的,人類大腦開發的極限在哪裏?人類認知的天花板在哪裏?烏合之衆是無法突破的詛咒,還是隻是人類文明發展中的一個階段產物?“就實說,人類認知極限提高到靈性水平,乃至出現神性會是什麼樣子,我無法預測,也無法看到,但我願意一試。”

    “一試?”苻宏烈發覺話題往他難以理解的方向一路狂奔。

    “沒錯,在找到更好的辦法前,廣泛教育是唯一的辦法。我想通了,就從現在開始,即便上百上千年後,更廣泛教育的成果仍未能顯現,人們依舊爲各種慾望所困、依舊難以擺脫羣體意識的愚昧,但每一次的努力、每一代的努力都會爲未來打下基石,最終將建造起怎樣的高塔,將人類帶往何方,無人可以保證,但我們可以期待,總有希望在。”

    “……”她的臉上顯出一種教徒般的狂熱,然而與任何宗教的信仰不同,他甚至弄不清她在景仰什麼,希冀什麼。他就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看着她,終是無言。

    車內長久的沉默,東方永安也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閉上嘴巴。這場羞辱讓她徹底看清了自己該走的路,這條路別說苻宏烈,就是程安身處的時代,亦不見得都能理解。對她來說,也不需要理解,着手去做比被理解更重要,人類這艘巨船將駛往何方,從現在開始,就由她親手進行第一次的轉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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