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素少有人來此,冬日就更是人跡罕至,畢竟此處離縣城尚有一段距離,然今日六角亭迎來一位將此處照亮的旅人,他穿着象牙色袍子,料子不差但也算不上上等,然而剪裁得體,紋飾精細,披一件厚重的皮毛斗篷,雖然厚重,他的背影卻絲毫不臃腫,看起來依舊高挑頎長,外翻的雪白狐狸毛散發出溫暖的氣息,襯得他白皙的臉頰更似白玉,又因寒冷,那白玉中隱隱透出抹胭紅,仿若畫卷中走出來的如玉公子,出塵而不縹緲,入世卻又清貴,叫這片蕭條之景也沾染了幾分高雅、些許貴氣。
他靜靜站着,似在等什麼人,又似只是看着下方的湖泊,小麻雀在落滿枯枝的地上蹦蹦跳跳,它們大膽地靠近,好奇地望着這個好看的人。對方收回目光,那雙在陽光下顯出墨綠色的特別眼眸中倒映出小傢伙們的身影,嘴角微微勾起,笑容點亮了世界。小麻雀們展開翅膀,飛上高空,將嘰嘰喳喳的吵鬧也帶到空中,生機一下子濃郁起來。
亭外候着的紀如與單鋒相視一笑,陰霾終於散去,天空不知不覺就變得如此湛藍明媚,一如逐漸明朗起來的局勢。
兩三個月之前,紀如根本想都沒想過局勢會這麼快就有翻天覆地的變化,那時他們尚在爲如何營救身陷虎穴的李明珏焦頭爛額。然而僅僅兩三個月的時間,不但李明珏好端端站在這裏,就連東方永安也順利回到北辰,豈止如此,他們竟然連逃命的機會也利用起來,反客爲主、反守爲攻,在萬江江面吞吃了上萬風吟城守軍。聽到這個消息時,紀如如墜雲裏霧裏,一時沒想明白他們是怎麼做到的,後續告訴他,這並不是結束,緊接着南陽皇帝一刻不耽誤地迴轉千流城,帶來的是南陽進一步收縮兵力,不論發生了什麼事,紀如斷定短期內南陽是不會捲土重來了。
事實證明他所料不錯,南陽離開得徹底,就好像從未入侵過北辰,除了廢棄的城池,竟未留下任何痕跡,他開始相信南陽皇帝是真的受了重傷。
南面的威脅驟然消減引發一連串反應,就好像煉丹師在爐中加入一味藥就引得爐內震動連連那般神奇。北辰不但得了喘息之機,李明珏與東方永安也放開手腳,就他所知東方永安仗着“煙花”,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重新掌控丹州中部與南部,降服了丹州先前一直在觀望的各方勢力,將東線也納入自己囊中。在他覺得自己要開始爲日後大雲兵與安字軍短兵相接頭疼時,那女人又出乎意料地向他們釋出合兵的意願。起初他半信半疑,而今安字軍已經掛上李字旗,儘管他仍似陷在夢中,一切都那麼不真實,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決了最棘手的問題,連單鋒到現在也不敢相信,然而這就是事實,他知道沒什麼好懷疑的。東方永安甚至給大雲兵送去了“煙花”與一隊特殊士兵,安字軍叫他們獵隼隊。
收到這封信時,主僕都笑了,單鋒打趣:難道這就是夫婦同心?因爲李明珏原就打算繞路一行東州,只是途中接到趙木出現的消息,正在猶豫,既有了東方永安的幫助,當即修書一封傳回赤雲城,將趙木之事交給蔣德維,他自己則轉道前來東州。有時紀如也會想,是否當真夫婦同心,其利斷金,因爲似乎一切都順利起來,老天也再次眷顧北辰,讓隱匿了很多年的趙木在此關鍵之時顯露行蹤,而東州對他們的到來也表現了友好之意。雖尚未見到現今東州的主人,但他們的食宿、護衛皆由對方安排,對方對於他們見面的要求也並不拒絕,今日便是相約之日。
縱觀大辰,南面、西面屬於安字軍勢力,安字軍與大雲兵現爲一家;東南面煙州原就未起事,以孔鹿鳴的爲人,終會迴歸朝廷;東面東州錦州都落在了李芳一手中,李芳一與李穆不同,他向來致力維護李氏,自己卻無多大野心,這是李明珏決定冒險一行東州的原因。他們相信說服李芳一不是不可能的,至於險從何來,到底這許多年了,況且李芳一的苦難實是自昭成帝始,他是否改變,是否仍是記憶中的七皇叔?李明珏無法肯定,可他還是來了,若能說服李芳一,這場漫長的內亂平定指日可待。待四方皆定,僅一個青州獨木難支,到時李明修不服也得服,他不那麼想與他的兄弟生死相搏。
身後夯土道路上傳來期盼的馬蹄聲,李明珏轉身,一小隊便裝人馬逐漸靠近,他們沒有打出旗號,彷彿就是一隊不算尋常卻也不扎眼的商隊。馬兒踩着優雅的小碎步來到六角亭前,爲首一人身形枯瘦,頗有幾分草木逢冬的蕭索之意,精神卻矍鑠,眉眼是記憶中的樣子,只是眉骨突出、眼窩更深,臉頰輪廓如刀削,從前的清貴秀氣退去幾分,目光變得更銳利。身後跟着的人與少年時候一樣依舊有一張看起來無害的圓臉,不過就連他鬢角也染上了滄桑。他跟過去一樣跟在李芳一身邊,只是比過去更安靜,方圓之後亦是幾張熟面孔。看着他們,李明珏忍不住想,真好,他們都回到了七皇叔身邊,他雖不甚清楚李芳一的遭遇,卻能肯定他們給了他莫大的支撐。
“明珏。”
“七叔。”
他們迎上對方,給彼此一個久違的擁抱。李芳一摘下護手交給身後的人道了句:“方圓在這邊候着,其他人去尋個避風的地躲一躲。”紀如投來詢問的目光,李明珏點頭,他便與單鋒隨李芳一的人馬一同退開。李芳一拉着李明珏在亭中的石案邊坐下,方圓擺上一壺酒、兩隻白瓷酒盞即退到亭外。李明珏給彼此斟了酒,舉起酒盞:“侄兒先敬皇叔一杯。”在李芳一帶着笑意的目光中仰頭飲下,想象中的辛辣沒有來,卻是一股溫熱甘甜流入腹中,很快四肢百骸皆升起一股暖意,“不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