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 第 544 章 第 544 章
    昏暗的縣牢裏,孫青拎着酒罈,有一下沒一下地喝着,頭髮蓬亂如鳥巢,鬍子拉碴,整個人散發出頹喪而腐朽的氣息。自將他丟進來,李芳一再也沒來過,然而他不用來,只消一句話就將他擊垮了,關上牢門時,他說:“你覺得此計是何人排布?他又受命於誰?”再笨他也明白了,膽大到敢把李明珏當誘餌、喜歡對自己的敵人搞甕中捉鱉的無情之人,非陳昱莫屬,陳昱聽命於誰?除了李穆不作他想。當時他的腦子就炸了,只能發出癡呆兒般的“呵呵”聲。

    發覺李芳一即將走上有違李穆意願的路,他便糾集了依舊對李穆忠誠者,很多來自鹹岬的刑徒因爲感念李穆,追隨於他。很快他就掌握了一支爲數不少的軍隊,用俗語說,成了氣候。他帶着這羣人遊走在朝廷軍與李芳一帶領的李穆軍之間,趁着對戰橫插一腳削弱雙方的實力,兩邊都十分頭疼,而他愈發得意。他覺得這件事真能成,不完全是異想天開。

    時日久了,雙方都將他當作正兒八經的敵人,開始着手對付他。或是正面迎擊、或是設下陷阱,對方想盡了法子,總算有些成效,他的隊伍人數減少,卻愈發謹慎,所以再恨得牙癢癢,他們誰也沒能捉住他。?

    就在這樣的僵持中,李芳一神神祕祕跑來德合縣,他以爲能瞞過自己,然而仍叫他打聽出來,竟是李明珏現身德合。他當即覺得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李明珏,大辰最有號召力的繼位者,昭成帝最看重的兒子,也是李穆最大的敵人!他豈能放他活着離開?何況他此來必是想收服李穆軍,一個毛頭小子他有什麼資格打李穆軍的主意?可李芳一那混賬,他一定會毀了李穆所建立的一切,他必須要阻止!所以收到他們將在城外六角亭會面的消息時,即便懷疑過會否是陷阱,他仍決定走一趟。錯過此次,就再也沒有機會將李明珏與李芳一一網打盡。

    他如此嘔心瀝血,費盡心思,所爲何來?他以爲自己瞭解那個人,以爲爲他的知遇之恩,自己無法也不能有負於他,以爲必須得由自己來守護他的基業。到頭來,要殺他的恰恰是自己以爲最不能辜負的那個人!他甚至在自己還沒有動手前,就做下了決定,多諷刺。他仰頭大笑,太好笑了,孫青!沒了耳朵的地方隱隱作痛。

    門吱呀開了,光亮透進來,他漠不關心。只有手裏的酒,能刺激他的感官,然而它們也越來越沒有滋味。

    李芳一停在柵欄前,目光落在盤腿而坐、邋遢不堪的人身上。就實說,陳昱提出以李明珏爲餌時,他是拒絕的,李明珏的身份,何能有一毫閃失?但要想捉住孫青,他竟沒有更好的辦法。他作戰經驗豐富、滑不溜秋,又耐力驚人,戰力強悍,若放任不管只怕形成心腹大患。他就像一頭桀驁不馴的獅子、一頭受傷憤怒的孤狼,說起來,還是李穆最瞭解他,知他一定會反叛。而今,總算捉住他了。“孫保,我問過了,仍願在軍前效力,五殿下也承諾,他所掙的每份軍功照計。”

    內中的人恍若未聞,良久問:“爲什麼?”隨即大飲一口酒,似乎並不等他回答。

    “你忘了,他到底姓李,大辰的攝政王。”

    ***

    消息傳來,李明修終於明白爲何搜捕趙木這樣的大事,李明珏都沒有出現,他去了東州,他竟然跑去東州,而對方似乎並沒有打算將這件事隱瞞到底。李明珏打得何種算盤?以爲將這樣的消息放出來就能擾亂自己的步伐?就能讓自己陷入焦慮、恐慌?他打錯算盤了!他想大聲、狠狠地告訴他。然而他知道對方得手了,他的確受到影響,食不知味、坐立難安,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每當夜深人靜,那些令他厭惡的念頭就會蹦出來,壓也壓不住,好像有無數小鬼在他腦子中叫囂:他去東州幹什麼?沒陷在東州,那一定是達成了某種目標?

    過去的日子,他的注意力並未如何放在東州,晉元就夠他頭疼,而晉元另一邊便是長陽,他始終相信進入長陽,就能結束一切,這種想法在他腦中根深蒂固。東州?在那荒蠻的大海邊,何足爲懼?他想自己是太過專注了,以致回過神來,四面都是敵人,原本他們也從未是友人,可當他的敵人們連成一氣,由不得他不在意。偶爾有一個可怕的聲音會說:李明珏大勢已成,他的掙扎還有用嗎?就算趙木鬆口,自己得到玉璽,會否仍是徒勞?隨即他就會否定,自己還沒有輸!手上仍有數萬大軍,得力將領也沒有離開,祭司說了神會保佑青州,還有夏無病,他還在自己身邊。對了,夏無病那麼聰敏的人,若自己只剩失敗一途,他爲何還不逃離。這麼一想,他振作起精神,還有機會,只要趙木那該死的老東西早點吐露出玉璽的下落。

    時間緊迫,他不打算坐在這裏枯等,決定親自去審問趙木,董蒙雖可靠,卻太木訥心軟,他該找機會,教教他,做人不能太老實。身隨意動,他起身前往關押趙木的柴房。那是躲藏在王府後花園最偏僻角落裏的一間屋子,平時便少有人至,趙木關進去後,柴房一遍又一遍加固,已經牢不可破,並且他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入了後花園,就不再有僕婢走動,小徑上沒有點燈,黑黢黢一片,他卻很喜歡這種靜謐、幽黑,不知從何時起,他更願意與黑暗爲伍,厭惡光明,周圍的黑暗就像無數溫柔的手包裹着他,讓他倍感安心、讓他不必看到自己面目猙獰。

    小屋僅有一扇窗牖,透出昏黃的光,此時,沒有慘叫傳出,想是董蒙也累了。有時不一定是他累了,他只是找這樣那樣的理由讓老東西喘口氣,李明修看破不說破。不過,今夜老東西註定歇息不了,因爲他來了。他並不喜歡黏膩的鮮血沾上手的感覺,也只得勉爲其難,推開門,緩緩步入,董蒙出來時將門帶上。

    月亮高掛在空中,很亮,卻顯得夜愈發黑。東方豔倚靠在前往後花園的月洞門邊,明明披着厚厚的皮氅,抱着暖手爐,卻仍覺冷得透骨,其實她並未聽到園中傳來任何不合時宜的聲音。天亮前李明修出來了,他定然會在天亮前回到他們的屋子,因爲他不想讓任何僕從看到自己從後花園出來的樣子。東方豔說要來接時,他是不贊同的,但她說服了他:萬一被值夜的下人看到終歸不好。

    一見他出來,東方豔快步迎上去,拿過青珂手上托盤裏的綿帛,她準備了很多綿帛,都是吸收效果最好的,唯一缺點,是白色的。一旦沾染別的東西,特別是血尤其刺眼,好比現在,就着月光也能看清剛觸到他雙手的純白綿帛瞬間被染紅,他皺起眉頭。對此,他曾提過換種顏色,東方豔稱:“這種綿帛柔軟細密,就是渾身溼透了,也很快就能擦乾,雖說顯眼了點,反正是夜裏,謹慎些就不會被人看到,再合適不過。”很有道理,他無可反駁。替他將手臉擦乾淨,東方豔脫下自己的皮氅給他披上。

    又一次他們順利回到屋子,東方豔伺候他沐浴畢,將他扶上牀。即使睡着,他依然蹙着眉,一臉嚴肅,想來又是徒勞無功的一夜。她打開門走出去,青珂拎着裝滿血紅綿帛的木桶在廊下等候,她吩咐:“處理照舊。”青珂小聲道:“今次的血特別多。”東方豔擺手,示意她不要多話,青珂拎着木桶快步沒入黑暗。

    回到屋裏她在外間坐了會兒,燭火溫柔、炭盆很暖,薰香爐裏飄出沁人心脾的香味,後花園裏的一切都留在月洞門那邊,並未隨他們入屋,可不知爲何,她總覺得鼻尖縈繞若有似無的血腥之氣,令她腳底生寒,心中作嘔。木桶裏的血紅始終在眼前晃盪,揮之不去,真難想象趙木竟是這般硬骨頭,然而以他的年歲,撐不久了吧,即便李明修不希望他死得太快,那把老骨頭遲早被敲碎,堂堂昭成帝總管,落得如此境地豈不叫人唏噓?

    天亮,青珂抱着水盆入內,李明修已經離開,東方豔披散着頭髮坐在妝臺前。“青珂,先來幫我梳髮。”

    青珂走過去拿起篦子輕輕滑過細軟的青絲,她的頭髮很好,細密柔軟就像那手感上佳的綿帛,又滑如絲綢,可是也有了那麼一兩根不合時宜的白髮。青珂不動聲色將它們摘了藏在手中,東方豔仍是發覺:“別藏了,拿來我看看。”

    “沒什麼的。”

    “你這丫頭越來越不聽話,拿來。”青珂將白絲遞上。

    東方豔嘆道:“也到這個年歲了。”

    “其實您不……”

    “不老嗎?你不用安慰我。”因爲她根本就不在意,“我只是在想,過去的日子白活了嗎?爲什麼我還坐在這裏,還在忍受這些下作之事?不但忍受還變本加厲。”她撫摸過自己的臉頰,銅鏡中的容顏並未有多大改變,她卻覺得厭惡到難以忍受,“你看,醜態畢露了,受害者也會是加害者,我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嗎?”

    “不是的。”青珂搖頭,“您跟他們是不一樣的,您只是,被嚇到了。”

    “被嚇到?青珂,你可真會說。”

    “真的,唉,這事弄得誰都不正常了。”青珂面容愁苦,“蒙哥也是,總是發呆,好似丟了魂。畢竟是那樣的老人家……”本該安享晚年,卻還要受這般非人的折磨,活不能活、死不能死。

    “李明修可真是會幹好事。”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