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 第 548 章 第 548 章
    一接到消息,李明珏連夜離開東州,快馬趕回赤雲城。大帳裏燭火搖曳,映照出一道孤寂、佝僂的身影。隨從在靠近大帳時就已退去,留下李明珏一人,他緩步走過去,步子並不急,彷彿有些躊躇,不知如何應對即來的見面;又彷彿太過激動,反而膽怯了,反覆把玩着那點喜悅又猶豫的心情,想快快體味,卻怕這喜悅來得突然、去得也快,叫他來不及細細體味,所以乾脆將去往大帳這短短的一路拉長。

    看着灑落的月光在地上映照出自己細長、歪斜的影子,他搖搖頭,自己何時也變得這般婆婆媽媽?於是按下鼓動的心,提起腳步走過去。

    聽見響動,大帳裏枯坐的人回頭,見玉樹臨風的身影邁入,連忙顫巍巍起身,三兩步到來人跟前,撲通跪下。也許是難以支撐的原因,他幾乎整個人匍匐在地,額頭死死貼住地面,叫人一時看不到他的表情,那劇烈顫抖的肩膀與隱隱的嗚咽卻將他的心緒泄露無疑。

    看着那洗得發白的衣衫下瘦削的肩骨、弓起如背了一隻鍋的腰背,那彷彿縮了水的手腳,李明珏熱了眼眶,蹲下身扶住他:“趙總管,辛苦了。”言語何其乏力,豈止辛苦,壓彎了他背脊的不是生活,是昭成帝交託給他的那樣本不該由他負擔的物什。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是那樣東西讓他不得不在暗無天日的泥沼中跋涉,只要存在一日,他就不得解脫。

    扶他起來的時候,手指不經意劃過那雙枯枝般的手上仍舊鮮活的傷疤,李明珏不禁心下一顫。那雙手本就如皮包骨,不久前還遭受了極大的傷害,十指指尖纏繞着白紗帶,滲出殷紅血跡,他能想象紗帶下的血肉模糊。裸露在外的手背上,新舊疤痕交錯,猙獰如一條條紮根在血肉中的蚯蚓。臉上也沒好到哪裏去,眼泡依舊腫着,隨着笑容咧開的口中可見牙齒缺了一半,趙木雖然年歲大了,卻也沒老到掉落如許牙齒。

    心下愧疚愈盛,李明珏當下退開一步,躬身行了個晚輩見長者的大禮。

    晉元破,趙木落入李明修手中的消息他一早就知曉。不要跟青州軍發生正面衝突是他交代的蔣德維,原先想着就算李明修得到玉璽也無妨,而今局面已經不是一方玉璽能左右,實力面前再崇高的死物仍只是死物,玉璽最終會回到他手上,不過早晚的問題。他相信這個道理李明修亦清楚,否則他不會因無力挽回而瘋狂地將虛假的希望寄託在玉璽上。

    他本以爲趙木會交出,即便不交出,李明修也不會過於爲難這名父親跟前的老人,反正人在他手上。不成想,李明修確然發瘋了,難以置信他這名謹小慎微、少言寡語,似乎總不爭不搶的三哥會露出如此暴戾的一面,帶着面具的人果不能輕視。

    “您坐。”李明珏將人扶到墊了厚厚軟墊的座椅邊,趙木渾身是傷,不便蜷縮在坐墊上,所以準備了這張高腳椅。

    “不不不。”趙木推拒,“殿下坐。”在他眼裏李明珏是主,他是奴,依舊嚴守着主僕規矩。

    李明珏將他按到高腳椅上,在他對面坐下:“這些年……”他忽然頓住,那雙蒼老的眼溢滿淚水,定定地、癡癡地望着他,飽經磨難而盛了滿眼的痛苦倏忽不見,餘下的是重逢的喜悅與一名老人見到孫輩好好活着、好好長成的欣慰,這一瞬所有苦難都得到了原諒。他笑得釋懷,李明珏心頭一緊,千言萬語似乎都變成無關緊要的話,他輕輕道了句:“一切都會好起來,我保證。”

    趙木的身體不宜勞累,然而這一夜他始終緊緊抓着他的手,其實他們沒有說多少話。他不說,是不想讓這個衰弱的老人勞心,趙木也沒有哭訴這些年東躲西藏的苦,他做得最多的就是拉着他的手,像第一次見面一樣端詳他,一度讓李明珏懷疑自己臉上有什麼。然而不論端詳多少次,他的目光始終帶着滿滿的新奇與絲毫未退的欣喜,李明珏也就安下心,任由他打量。他知道若不是礙於身份,趙木定會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爺爺”給“孫子”的擁抱,彷彿只要看着他,什麼都不重要,是這愛支撐着他。

    走出大帳,東方已經露出魚肚白,熬了一夜李明珏卻不覺困頓,剛好紀如迎面走來,他一貫早起,風雨無阻。李明珏叫住他:“是誰送趙總管過來?”

    “一隊便裝人馬,雖然他們絕口不提,但從行止來看,是青州軍內部人員無疑。”

    “人在哪兒?”

    “尚留在營中,您要不要親自去問一問?”

    李明珏搖頭:“若能問出什麼,你早問出來了。”對方既將趙木送來,他們不可無禮以待,急到發瘋的是李明修,又不是他。“差不多就放他們回去,別忘了,請他們替我向青州的主事表示感謝。”即便問不出什麼,也非一無所獲,青州此舉背後意味深長,這是極大的善意,而此善意來自於誰,細想來就有趣了。

    不必親眼見到,他也能覺察青州上空慢慢聚攏的風雨,能夠掌控全局之人皆是異常敏銳之人,無一例外。希望即來的變化是他所期待,他在心裏替李明修祝禱:願接下來的路對自己的三哥來說不會太難。“青州那邊關注着就好,必要的時候送一股東風。”火燒起來時,隔岸是最好的位置,“這邊也該動手了,盛一鳴可有消息?”

    “進展順利。”

    “叫他別太急,滲透以後,潛伏着,等待時機。”

    “明白。”

    “天亮以後,請獵隼隊的隊正過來一趟。”爲趙木一事,東方永安按照她所承諾的派遣了一支獵隼隊過來。李明珏首次與這支特殊隊伍接觸,始知當初他們爲何能隨東方永安千里奔襲草原。這支尚非東方永安的心腹秦風與夜鷹帶隊,表現出的單兵作戰能力已叫他驚訝,就連單鋒一干驍勇大將,私底下也沒少感嘆,一有機會就想找獵隼隊切磋。若非時機不對,他亦有意舉辦比武大會,好對獵隼隊的實力摸個底。

    紀如目光變得幽深:“您是打算扯動長陽那根線了嗎?”

    李明珏微微一笑,很長時間大雲兵好似沉寂了,只有他們清楚,這不過是“不動如山,動如雷霆”。這一天到來得比他預想的快,功勞在東方永安,是她的臣服給了他底氣,也讓局勢不可逆轉地明朗。現下需要的是耐心,等青州的風雨散去,等東方永安擊潰長陽最後的自信。

    宣慶城南的橫門縣駐紮着一支安字軍,珠和城正在交戰,誰也料不到,安字軍的統領會出現在這樣一座小縣城。

    “人來了嗎?”東方永安邊走邊將護手脫下遞給端木宣文。

    她腳步飛快,跟在後面的小將領要小跑才能跟上:“已在等候。”

    “都準備妥當了?”

    “萬無一失,您不會受到任何打擾。”

    上了臺階,東方永安頓了一下方掀起厚重的簾籠,端木宣文守在外面,小將領已退下。

    天亮以後,簾籠再次被掀起,東方永安與陸朝東一前一後走出來,二人面上均掛着笑意,比起上一次見面,多了份故人的親切與自在。

    上一次他們立場對立;上一次李秀逐鹿失敗,不得不向東方永安打開了城門;上一次是他帶着灰心喪氣的李秀離開,丟失了榮光,算不上悲痛,卻也絕無歡愉。而今卸下重任的陸朝東身上殺伐之氣退去,周身縈繞一股閒散淡然,淺色的粗布長袍、面上灰白的鬍鬚隨意生長、頭髮僅以一根竹簪束起,意態頗爲瀟灑,當真便是一名安於山林的隱士了。

    並行到院門口,陸朝東拱手:“請留步。”

    東方永安道:“陸叔當真不留下來,一助永安嗎?”既無對立的理由,自當情義爲先,他曾是李秀的郡尉沒錯,而他一直是東方明的戰友。

    爲着這一層關係,東方永安這聲“陸叔”他便當得,她明白,也是爲了這一層關係,原已隱退的陸朝東纔會不辭辛苦跑這一趟。

    早前她收到一封信,奇怪的信,怪在於此戰火紛起之際請她往橫門縣一敘。簡單一句話,其他再沒有,安陵等人自是不同意,端木宣文也猶豫。然而只看了一眼署名,她便決定前來這座雖在安字軍掌控下、卻過於靠近宣慶城的小縣城,署名正是陸朝東。唯一沒反對的是李無策,她說她死盯着署名的樣子已經說明了問題,作爲安字軍統領她該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李無策都發話了,其他人終不再反對,對此,她十分感激。

    而這一趟,她沒有白跑。

    陸朝東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後的端木宣文,以及不遠處等候的安陵與無影:“如今你身邊聚集了如許能人,陸叔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幫你的。”他仰頭,天空蔚藍,“籠罩着東方家的陰霾早已散去,鷹正要高飛,將軍在天之靈可感慰藉。”說罷轉身,負手遠去,風送來他暢意的笑語,“是你們的天下了,去吧,做你們該做的事。”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上一代逐漸老去,而他們的時代正要到來。

    安陵與無影走過來,安陵問:“如何?”

    無影代答:“看老大的樣子,定是談妥了。”

    東方永安神祕一笑:“也許吧。走,去珠和城,拿下那顆小明珠,其餘的,等着。”

    他們走後,掃灑的僕從才進入那間會面的屋子,驚訝發現,明明早間走出來的是兩人,案上卻擺放着三隻茶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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