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 第 554 章 第 554 章
    修長瑩白如蔥段的手指撫過泛黃、一看就有些年頭卻依然保持着高貴的蠶絲綾錦,輕輕摩挲上面的字跡,彷彿能感受當時落筆的力道。捺上有道刀鋒般的凹槽,那是父親小小的習慣,他的轉角總是難免生硬,聽說讀書那會沒少被師傅批評。小時候三叔與東方將軍偶爾酒多了還會拿出來說道,後來不知從何時起,就再也沒聽他們提起過。他好奇了一陣,因爲父皇看起來從不因此生氣,不過他不問多餘的話。以前他以爲他們的感情很好,並且會一直很好,就像自己幾個兄弟,可惜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最先生分的是大哥,什麼時候起?大約是他成了家。在他沒注意到的時候,大哥看他的眼神變了。以往多是憐憫,他很早就明白那是因爲他可憐的出身,但他不是個多憂的人,就堂而皇之享受了這憐憫。後來變成警惕,夾雜嫉妒、慚愧,好像無時無刻不在天人交戰,複雜得連他也看不清。有一次大哥再也忍不住,他才明白,原來他是因爲覺得父皇對他更好才那麼痛苦。當即他就笑得像聽了個天大的笑話,大哥卻惱怒地吼了一句: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就跑了。那之後,他認真思考了這個問題,然後驚奇地發現似乎真是那麼回事。

    除了大哥,父親對其他兒子都很寬容,但那種寬容頗有幾分疏離。對他原也是那樣,然後某一日起似乎有些變了,他開始被允許在有意願的時候靠近父親,開始被允許爬到他懷裏。有一次他在父親御書房裏不小心將茶水潑在奏摺上,乳孃驚得魂飛魄散,父親竟然擺擺手就過去了。慢慢地他開始覺得這大約纔是父親的樣子,他對其他兄弟都是這樣的,以前只是因爲自己不討喜,纔會那般疏離,這不能怪父親,以前的自己髒兮兮的,生得又不可愛,很多人不喜歡。

    直到六弟、七弟在自己跟前抱怨,他方知疏離纔是常態。父親會抱着他坐在宸元殿前那棵千年杏樹下曬太陽,他看着金黃的葉子,父親則看着他,面帶微笑;會因爲他想要,親自拿着竹竿敲桃子,然後看着他饞叨叨奔過去,哈哈大笑。那笑聲至今記憶猶新,因爲是不可多得的。那時他覺得大哥也許是對的,他是個不知惜福的人,明明擁有卻裝出一副可憐樣子,無疑炫耀,的確招人恨,只是他不是故意的,原也沒想明白而已。

    之後,莫名地,父親再次變得嚴厲,他有些惋惜,幸福總是很短暫,但也只是惋惜,好像一早就知道它會離去一樣,好歹這下大哥不會拿幽怨的眼神看他。讓他意外的是,大哥的眼神更叫他難以應對了,大哥不是個心狠的人,逼急了也只是無能爲力地搖頭嘆息,很一副消沉喪志的模樣,不止一次他想提醒他越消沉父親越不喜歡,卻不知如何開口,他的消沉似與自己有關,讓他很是莫名。經過皇后母親的指點——能被皇后收養,是父親的主張,他本沒有想過——他方知父親的用意、大哥消沉的原因,不得不說自己也被驚到:那是父親第一次顯露對大哥的不滿。太子是一早立下的,嫡子出身;除了太子他上面還有三哥、四哥;他出身卑微……連他也覺得父親的想法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又天馬行空。

    可他真就那麼做了,不顧祖宗之制,不理會臣子反對,一意孤行得像個荒唐之君。

    太子謀反一案早有定論,是皇后母親行差踏錯,李明珏心底卻總存着一點不合時宜的疑慮,每當想起,便有一道聲音叫囂:不要細想,不要深究。

    父親到底出於什麼考量,力排衆議選自己做了太子?自己當真如此優秀?優秀到,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也要爲自己的前路多清除一份障礙?

    這份聖旨歷經多年、幾經輾轉仍到自己手中,那時他便堅信自己還活着嗎?原來這份愛真的深沉至斯。

    紀如推門而入,帶來縱然寒涼卻已夾帶春意的風。李明珏按下心中的千頭萬緒,心中唯有一念:當仁不讓,方不負父親的苦心。

    他將聖旨捲起遞給紀如:“抄錄幾份,傳下去。”稍頓,“以非官方的形式。”

    紀如躬身,伸出雙手恭敬地接下。

    “此外,派人招降春興城;傳訊給盛一鳴,讓他準備好,春興城一破,就動手;長陽那邊也可以着手聯絡。”一張大網早已向長陽當頭罩下,而今慢慢收攏。所以,即便紀如仍舊對東方永安有意見,也不得不承認,那女人嗅覺真是敏銳無比,知道怎樣纔是最好的選擇。她手裏有“煙花”與“地獄之火”、有李明易的遺孤又怎樣,人心向背纔是左右大局的力量,順理才能成章。

    數日後,春興城向大雲兵打開了大門;再過數日,冬麗山駐軍倒戈,投入大雲兵懷抱。長陽對大雲兵袒露胸膛,對此人們頗爲驚訝,不過驚訝的是速度卻不是結果。

    淳和王府,香氣繚繞的寢室,王妃再抱入一盆“美人心”,藍盈盈的花朵,中間卻是鮮紅的花蕊。香味不可阻擋地竄入鼻中,躺在牀上的淳和王翻個白眼,腦子更加昏沉,花中絕對有貓膩,他卻說不出來,瞧在旁人眼裏,還感嘆王妃多細緻體貼,不忘讓他置身於“有益身心”的芬芳中。說得出來也沒用,他能見到的外人日漸減少,而今能隨意出入院子的只有王妃與她的心腹侍女們。至於他的好兄弟、好下屬,已死的不提,還活着的,不是蠢兮兮被溫柔賢淑的王妃三言兩語糊弄過去,就是心照不宣地獨善其身,別說沒機會,有機會進來,也恨不得趕緊離開,生怕被裹挾進什麼可怕旋渦。

    “王爺今日想聽什麼?”想來她也是無聊得很,日日極有興致地來與他聊上一兩個時辰,雷打不動。李明修別無要求,只希望她能高擡貴手,彆氣得他痰壅而死,多數時候東方豔還是體貼的,但更多時候,她過分“體貼”。這不來了:“王爺躺在牀上,行動不便,消息難免閉塞,想必急切欲知外面發了什麼。近來確是大事頻發,豔不敢隱瞞。”

    她娓娓道來,聲音柔緩,像是在哄小兒入睡:“南面安妹已經攻破太和城,劍指長陽,放心吧,費老兒想來與你一般夜不能寐,你們真可憐。”她憐惜地拍拍他的臉頰,“東邊動作不大,不過亦是有條不紊地往長陽靠近,聽說,他們已經暗地裏與李明珏達成協議。你這五弟也真雞賊,你卻以爲自己能鬥得過他,王爺,沒想到你也是天真之人。對了,你五弟發出了這樣一份抄文,我瞧着約莫是從聖旨上摘下來的,你聽聽。”?

    她摸出紙卷讀起來:“太子李明珏聰敏仁德,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宜受旨之日,從速繼朕登基……不光是玉璽,連聖旨都準備好了。‘深肖朕躬’呵,在你父親心裏,最像他的可是你五弟,也對,一個瘸腿的可憐人怎麼會像九五之尊呢,王爺你說是不是?”李明修以眼神狠狠刀她,她笑得十分欠打,“王爺別這麼瞪我,再用力,那也只是不能傷人分毫的眼神罷了。您依舊一聲不吭真叫我傷心……哦,您說您對外頭不感興趣,反正已經無能爲力?您最關心青州動向?您是青州王,妾身怎會瞞你?”她擊掌,夏無病聞聲入內。“天下欲定,青州何去何從由你來稟報王爺。”

    夏無病與過往相比無甚大變,態度依然謹慎,語氣依舊恭敬,就好像他仍舊是他的軍師,聽他之命行事。他說:“大勢已明,人心向五殿下匯聚,青州獨木難支,以我之見,與其魚死網破,不如順天應時,留一份體面。”共事已久,他的意思李明修一下子就明白,立時怒目圓睜,奮力掙扎,喉嚨裏發出嘶啞的咿咿呀呀,恨不得剖開喉管扯出幾句話來。

    東方豔點頭:“這件事該着手準備,既不能讓未來皇帝久等,也不能讓他得到得太容易,還請先生多費心。”

    “自然。”

    在她的示意下,夏無病躬身行個禮退出去,李明修轉動眼珠,煙青色的斗篷角在他餘光裏落下一個平滑的弧度。他的軍師一貫溫文有禮,淡雅出塵,當初就是這份不同於紈絝子弟的書卷氣讓他折服,奉他上座,對他言聽計從。那句老話沒錯,人不可貌相。

    門再次合上,屋內又只剩淳和王夫婦。

    “你不要以爲我是爲了報復你,安妹都做出了選擇,青州軍還有別的出路嗎?你的野心愚蠢又殘暴,只能把所有人拖下深淵。我不妨直言,你死不死我不在意,但我不會讓你拖着兒子還有那些只想過點安穩日子的人一起死。”她俯下身親暱地靠在他耳邊,“李明修,你以爲你是哪根蔥?要下地獄,煩請你自己下。”說罷,起身甩袖而去,背影孤高又決絕。

    李明修才發現,東方豔,亦是貨真價實的東方家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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