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瀰漫的喜慶,讓人的心情也跟着雀躍,香雪像頭一次出宮般新奇得一會兒趴在這邊車窗嘖嘖稱奇,一會兒爬到另一邊大呼小叫,沒有安分的時候,東方永安忍不住扶額,又羨慕,任何時候都能保持鮮活的生命力真好啊。香雪並不常在她面前表現出怨懟,讓她時常錯覺她還是過去那個不諳世事、在宮廷長大的小姑娘,而非已經嫁作他人婦,又被她不近情理地拽到長陽來、不得不與夫君分離的可憐女子。每每看着這樣的她,她就覺得,自己也許真不是那麼過分,就說了時間能治癒一切,這道理不是一直被自己奉爲圭臬?她相信假以時日,香雪會放棄那戶不值得她惦念的人家,天下好男兒千千萬,給她另找一個還不是容易,皇后視作姐妹的女子,哪個敢輕慢了她?
這麼想着,那點愧疚之情煙消雲散,她愜意地閉上眼。溫暖的陽光,與帶着熱氣的嘰嘰喳喳的確能讓人心情愉悅,有些人喜歡熱鬧不是沒道理的。
她沒看見的是,閉眼後,香雪回過頭,臉上的新奇退去,纏繞上一縷幽怨,一絲無可奈何。
忽而馬車顛簸一下,東方永安睜眼,香雪已在問:“怎麼回事?”簾外的安陵回:“大約是磕到了小石子。”但是馬車沒有繼續前行,香雪撩開簾子,透過簾縫東方永安看見前方不遠處圍了一羣人。在香雪喊“繞路”前,她開口:“安陵去瞧瞧。”安陵利落跳下車,尚未走過去,圍着的人羣倏地分開,一名頭髮散亂、衣衫被撕開的女子擠過人羣飛快往這邊跑來,邊跑邊嘶聲喊:“救命!殺人了!”車旁的護衛立時警戒,東方永安則是面色一變,光天化日、天子腳下,哪個敢當街殺人?
許是發現這輛車帶了護衛,覺得能可求助,那女子狂奔到車前,東方永安喝止住欲拔刀的護衛。得了默許,女子死命扒住車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貴人救救我!”語帶驚恐,不時回頭。
她身後,一名拿着菜刀的男子跟過來,指着女子破口大罵:“臭娘們還敢跑,看老子不打死你!”每靠近一步,女子就劇烈地抖動一下。
手持兇器,安陵自不會讓他靠近,正待上前,人羣中跨出一人,先一步扣住那人肩頭:“殺人犯法。”
男人橫他一眼:“滾開,方纔就是你,怎麼又是你?”方纔就是這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腦子有坑的公子哥攔了他一下,才叫那臭婆娘跑了,哪知這多管閒事的還跟他槓上,追了過來。他將菜刀往對方面前一橫:“別說老子沒提醒你,再狗拿耗子別怪老子不客氣,連你一塊揍。”
“老鼠過街人人喊打。”那人順着他的話噎了他一把,繼續道,“另外,打人也犯法。”本是句勸人的話,可此人一本正經說來卻叫人頗覺幾分滑稽,圍觀的被逗笑,便有好事者聲援起來。此人朝周圍人羣頷首還禮,回頭對着拿刀的男人又是一臉鄭重其事,竟是變臉比翻書還快。“不要知法犯法。”
“我攔不住你。”
“算你識相,趕緊滾開!”
“但你今兒也管教不了。”
男人吹鬍子瞪眼正要大罵一通,面前的馬車裏傳出一道女人的聲音:“他說得沒錯,勸你聽。”又來個多管閒事的女人,男人惱上心頭,推開攔住他的人,大跨步上前,車前護衛手裏的刀齊刷刷出鞘半截,他立住。“好漢不喫眼前虧。”說罷朝扒住車轅的女人亮了亮手裏的刀無聲說了句“回來你就死定了”,轉身欲走。
車中又飄出聲來:“當街逞兇,將他送去縣府好好查一查。”兩名護衛上去扭住男人,拖離人羣。
車內香雪小聲道:“送去也沒用,不出半日就會放出來。”東方永安不作聲,她清楚那女子身上無刀傷,便只是打人,打人是犯法,可丈夫打妻子又是另一回事。說白了這裏的女人算不得人,或者說只算半個人,嫁了人的屬丈夫的財物,隨意打罵是常事,官署是不管的,也管不來,多半睜隻眼閉隻眼,打得狠了和稀泥勸一勸就罷,只要不出人命。這人被扭送去官署,官署頂多教訓兩下,也可能連口舌都懶得費,就將人趕出來。她附在香雪耳邊悄聲兩句,香雪叫過一名護衛,護衛追着前頭三人往官署去。
倒不爲別的,只是瞧那人臉色乾枯發青,臉頰凹陷,眼眶周圍濃濃一圈黑色,眼神混沌,實在不似尋常康健之人,想讓官署當真好好盤問。
先頭不自量力,以一副文弱身軀還想見義勇爲之人僵在原地,似乎內心正在天人交戰。香雪從車廂裏探出頭:“好心人請留步,我家主人邀您前方茶肆一敘,您請先行。”
曲書臣拱手,欲言又止,最後應下了,先一步往茶肆去。
人羣散去後,被追趕的女子仍舊扒着車轅,一臉心有餘悸,不肯離去,香雪邀她上車。人上來後,香雪便跳下車去,與安陵一左一右守着。東方永安擡頭,見女子瑟縮着不敢動彈,揪着凌亂的衣衫猶自驚魂未定,朝她露出一個安撫的笑:“請坐。”
女子搖頭:“不,不敢污了貴人的車駕。”
她緩聲:“無妨,坐吧。”對方不坐,她也不再開口,待對方小心翼翼坐下,她方道,“你不願回去?”女子拼命搖頭,她不做勉強,“也好。”目光瞥見對方衣袖下掩藏的新舊傷痕,心中明瞭,只怕不是第一次捱打。於是問:“那你可有別處去?我讓人送你一程。”女子沉默,倏而眼中起霧,東方永安在心中嘆息,“如果沒有……”對方撲通跪下,就開始不停磕頭,她將人扶住,“有什麼儘管說,不必叩頭。”
女子擡頭已是淚流滿面:“我知道這麼說是得寸進尺,貴人救了我已是大恩,鄙婦不該再求別的,可是……求貴人好事做到底,給鄙婦一條活路!留鄙婦在身邊做個粗使婆子,鄙婦會刷鍋洗碗、燒水做飯、洗衣熨衣,什麼都會的!只要有口飯喫,有個地方遮風擋雨就心滿意足。求好心的貴人,可憐可憐鄙婦!”說着又叩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