皺着眉出了會兒神，見趙木快步走進來，趙木是跟過昭成帝的老人，小事不足以驚動他，已經很少能從他面上看到急切。趙木來到案邊，卻又立着不說話，不說話卻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這老神仙等着皇帝開口問呢。李明珏遂了他意，問道：“是那邊又出了什麼事？”說又是因爲，他覺得以東方永安的堅韌，近日來的種種焦灼、身體欠奉多半是做做樣子，有句話叫“恃寵而驕”，仗着自己對她的好，以這種不入流的法子來逼他就範。他纔不會上當，身體是她自己的，她不珍惜還指望旁人替她珍惜不成？所以無論那邊傳來對方多鬱卒、多食不下咽，他也沒去鳳棲宮看過。他要告訴她，這一次他是真的生氣了，很生氣！
趙木語氣平緩，似乎並無大事：“無甚，不過是那邊又傳了太醫。”
李明珏自動忽略了太醫兩字：“沒事就好。”拿起奏摺，看了半晌，仍是丟開認命道，“讓太醫出了鳳棲宮來照心殿一趟。”安和與趙木對視一眼，兩人皆是“我就知道”的眼神。
太醫來了，恭謹地在旁邊站了一會兒，皇帝才問：“去給皇后請平安脈了？”狀似漫不經心。
太醫卻是一臉嚴肅：“回陛下，平安脈前兩日才請過。”
“那是爲何？”太醫有些猶豫，李明珏語氣不自覺嚴肅起來，“說來無妨。”
“娘娘……娘娘憂思過重，胎象似有些……不穩。”不穩兩字出來，太醫不自覺抹了抹額頭。
李明珏將手中的摺子啪一聲丟開：“怎麼會不穩？”又不是懷孕初期。
“臣也勸過皇后娘娘放寬心思，任何事都往後放一放，安胎最要緊。可……再這樣下去……”
“再這樣下去如何？”
“臣不敢言。”
不用他說，李明珏也知道好不了，這個孩子原不在預料中，以東方永安的年歲再孕育已是辛苦，何況常年風餐露宿體質有損，生了李徵與李綽已是元氣大傷，此次孕前又未補一補，而今月份大了，若有閃失，將對東方永安的身體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不禁暗道：真就那麼死心眼？執着到連自己的身體也不顧了嗎？可他清楚，她就是這麼死心眼的一個人，那句不做會死，是真心的。他想起她描繪那個文明躍升的未來時，眼中的光有多熾盛，其實他無法想象那樣的未來，卻也被她打動。
她說，人類就要永遠被鎖在土地上，永遠只能仰望天空，仰望神話中的“神”嗎？不是的，人類可以飛得更高，走得更遠，不斷突破自己的極限，有一天成爲自己曾經仰望過的神級文明，然後在浩瀚的宇宙見證新文明的誕生，就好像人類看着新生的幼兒。爲何說上善若水？因爲水無定型，無有枷鎖可以限制它，所以擁有無限可能。爲權力、金錢、名利與其他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困鎖，是人類旅途中某個階段的形態，那不是最終目的地，不是人類最終的形態。
在那之前，必須要播下思想的火種，也許一百年、兩百年甚至上千年，人類都無法擺脫追名逐利、沉溺慾望、互相征伐的詛咒，但是隻要思想還在傳播，終會開出智慧的花，人們會發現齊心協力飛躍那一道道無形的鎖鏈，去尋找生命的來處與歸途纔是最重要的。
她說得斬釘截鐵：“有，便是我的來處，已經有人覺醒，發現了星辰大海才該是人類下一輪的目標。人是很奇妙的，既具有破壞力，同樣具有巨大的創造力，未來的變化將日新月異、快得目不暇接。如何擁抱令人心驚、讚歎的變化是未來人所要面對的考驗，而我們……”她笑，“我們要利用蝴蝶效應。在歷史面前，個人是渺小的，可思想的傳承是偉大的，它的力量足以撼動時空。我們要將思想的火種種在人們腦中，以期這把火可以連接現在與未來。”
說這話時，她望着漆黑、遙遠的星空，彷彿穿透它們看到更遙遠、更深邃、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那地方有什麼她也說不準，卻堅信等在那裏的是樂園，而非毀滅。在到達前，哪怕剩一口氣，她也不允許自己停下。彷彿在她眼裏除此，什麼都不重要了。
連自己也不重要了嗎？李明珏生出一股悲哀。她的憧憬超出了他的認知，他無法給出強有力的反駁。
晚間，他踏入鳳棲宮，阻止了侍女稟報，他走得很慢。東方永安的寢殿就在眼前，他卻在臺階前定住，這一趟來自己該說什麼？勸她停止？不可能。說自己願意？可他不願意。此事當真詭異，換做他人也許毫無爲難，指不定還歡天喜地，可這等求也求不來的“好事”偏沒有落在他們頭上。老天大抵是頑劣的，總喜歡開玩笑，有人愛三妻四妾，偏叫他們得不着，有人取一瓢便足，偏要塞過來，令他心生厭煩。世事不如意十之八九，誰說不是呢？越想要越得不到，想要這個偏給那個，比比皆是，令人啼笑皆非。
東方永安覺得自己不爲難，可她有想過，自己也是有抱負的？不是甘願沉溺聲色犬馬之輩？雖然聽起來，不如她的理想宏大，可想要治理好這個國家，想要給自己的子民安穩就算不得理想嗎？哪一個宏闊的未來不需要一步一個腳印，哪一座通天高塔，不需要牢固的基石？爲何她就認爲自己樂於左擁右抱，沉溺在溫柔鄉？認爲自己樂意在紙醉金迷中浪費時間？她瞧不上滿腦子都是美色、肉*欲之輩，難道自己就瞧得上了？兩個人能走到一起，難道不是因爲靈魂有共鳴之處？
愈想愈煩躁，他意圖退開，擡眼，東方永安倚靠在殿門邊定定望着他。
入了殿，屏退侍從，李明珏開門見山：“將來你一定不會後悔嗎？”
東方永安默然片刻：“我看起來很可笑對不對？將自己的愛人往別人懷裏推，有更愚蠢、更莫名其妙的女人嗎？你問我會不會後悔，阿玉我告訴你，會的，一定會！”她眼眶發紅，“所以，快勸我，說服我，讓我不要做如此可笑的事！”
“勸你就有用嗎？”
“……對不起，我停不下來！”不知何時起，一定要繼續下去的念頭根深蒂固，成了她的魔執。世上是否真的有心魔這回事？她不知道，她只知繼續走下去才能找到答案，即便在終點等着的是火堆，她也將如飛蛾一往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