摺子上所奏之事怎麼發生的他不清楚,不過多半有些貓膩,程放其人雖下九流出身,但與皇后關係匪淺,對皇后來說非尋常人可比,縱是外放,皇后絕不會虧待了他,聽聞連與皇后一個宮裏出來的侍女都嫁了過去。這等身家地位,要什麼沒有?跑去違禁私運那點迦蘭葉,值當?值不值當,他不在意,真相如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道摺子,此外,摺子沒有直接送到御史臺,而是送到他府上,也叫他心情愉悅。說明什麼?說明不但朝臣,地方世家士族亦是以自己馬首是瞻。
當然這份摺子他可不打算親自送去照心殿,晚些時候還是叫人送去御史臺,施仁的面子仍是要給的。御史臺有那許多青年才俊,正該爲士請命,據理力爭,至於他嘛,兩袖一斂,在家清閒清閒甚好。
打定主意,他坐起身,見兒子匆忙而來。
“父親,這個,您得看一下。”說着躬身,雙手呈上一物,竟又是一道摺子。
侯叢接過,展開,嘴角驀地凝固,半晌問:“誰送來的?”頗有幾分咬牙切齒。兒子待要回答,他擡手止住:“罷,誰送來的有什麼要緊,要緊的是誰讓送來的。”誰讓送來的,一目瞭然。“你教的好兒子!”他將摺子丟回給兒子,忿忿道。
“綰兒向來懂事、孝順,從來不敢違逆長輩之意,再乖巧不過。這,這其中定有誤會。”
“狗彘的誤會!他小子什麼德行,老夫還能不知道?”侯叢斥責,就差指着兒子的鼻子罵,“你啊,縱他太過!呵,聚衆淫*亂,侯府的臉要被他丟盡了!這小兔崽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說什麼讓他出去闖闖,小兔崽子幾斤幾兩,你這個當爹的心裏沒點數?真要放他去闖,能把侯府整個賣咯!”
兒子忙給老爹順氣:“您說得是,兒哪得父親火眼金睛,兒也就那麼一說,豈敢真放了那小兔崽子出去?父親大可安心。只是此事該如何辦?此事於別家來說頂多面上無光,於侯府而言卻非小事,倘捅到陛下跟前,侯府怕是要挨一記棍子。”
“你也曉得,如今各方盯着侯府,還不叫小兔崽子把尾巴夾好了!”兒子訕訕點頭,瞧他那副窩囊樣,侯叢氣不打一處來,又深感自己責任重大,全不到撂挑子的時候,沒他撐持,侯府還不知被這羣不爭氣的兒孫霍霍成什麼樣!“都是這小崽子惹的禍,叫咱們白白失了好機會。”兒子垂首等解釋,侯叢瞥他一眼生出股悲涼:一個兩個都不中用,還得他這一把老骨頭的老頭子頂在前頭。“你想想,摺子不往宮裏送,往我這兒送算什麼?拿這事來氣老夫?”
“想是另有所圖。”
他拿起憑几上彈劾程放的摺子:“這就是所圖啊。說起來,身在深宮,竟這般耳聰目明,是個人物。”
“摺子這事行得極爲小心,她如何知曉?難不成有人日夜監視府上?”
“那倒未必,以她的意思,是要老夫出手,不論摺子走哪路,只要進了長陽,都給她攔下來!她倒是對侯府信心十足,這不是好事吶。”俗有云:真正的獵手往往以獵物出現,意思就是真正的高手往往善於僞裝、藏匿自己。那些整日咋咋呼呼、炫於人前的,幾無例外,其本身並無令人刮目的實力。暴露自己的實力絕非明智之舉,何況他們面前的是皇族。然此刻,他也顧不得,侯府單傳,孫子再不成器,也得保住,再者侯府勢漸成,身量大了,想藏也藏不住。對方再尊貴,要想動侯府,沒有實在的把柄輕易動不得。
“攔截奏摺?這是大罪!”
“此便是雙方的默契了。能各取所需,何必同歸於盡?”侯叢將兩份摺子一併交給兒子,“都燒了。此外,看好你兒子,即日起,在家閉門思過,哪兒也不準去,再捅出什麼簍子,老夫連你這個老子一塊兒打!”
侯淇從進入鳳棲宮便不大說話,眼睛四處轉,躲避她的目光,與小時候相比倒似更矜持了些。東方永安心中明瞭,她哪是轉了性子,實是不知如何面對自己。總角之年,二人還拿李明珏當過賭注,那時的她肆意驕縱,什麼話都敢說,想來在她的想象中,她的一生都該是絢爛的:想要皆可得,從來不需跟他人爭搶,愛的人也不會例外。會嫁給自己所愛也愛自己之人,即便對方是皇子,日後要納妾也是不能的。但沒想到她的確是嫁給了自己所愛,卻是給人做小。
以她的驕傲自是拉不下這個臉,是以在東方永安面前每每伶牙俐齒變成拙於口舌。好比先前送一堆首飾過來,明明是她攢的,還非要說是侯府對自己的敬意,東方永安估摸也就那支金簪是侯府的手筆,與宮裏的賞賜大爲不同。
再好比此時,侯淇一再強調:“香包是母親準備的,她向來如此,我要一件,她總是給準備三四五件,我一人實在用不得這許多。往常瞧您沒佩戴過香包,當然了,皇后娘娘定是不缺這些,但我母親準備的香包與別不同,內中添了清新醒神的花草,戴戴總是好的。皇后娘娘識醫,想來不用我多說。”侍女呈上香包,她還不忘說一句,“不過若皇后娘娘不喜,扔了便是,一個香包而已。”
東方永安接過送到鼻端輕嗅,露出意味深長的神情。
“別誤會,我可不興那溜鬚拍馬之事……”
“怎麼會?侯大千金是何人,世上還有配叫你拍馬的人?替本宮謝謝侯夫人好意。”
“……不,不用謝。”侯淇囁嚅着起身,行個禮,逃也似的去了。
香雪過來將盤碟收拾了,笑道:“福泉宮娘娘怎想起給您送香包來?”
東方永安一笑:“恐怕她都不知送的什麼。”驀地沒頭沒腦道,“香雪,你知道這個年歲什麼算得上幸事嗎?”不等香雪回答,她自拿了香包回內殿,將其拆開,倒出內中物什,香草間夾雜一片燒焦的紙張。
歲月變遷、故人未變,可算幸事。
***
她與侯府達成共識,雙方都不再提起摺子之事,利州也未再有動靜,想是侯叢知會過。長陽的士子與民衆依舊在鬧着,與先前的局面差不離,雙方還算剋制,無有出格之事,讓東方永安安生了一陣子。然而這種平衡是短暫的,雙方心知肚明遲早會被打破,尚在思量,到時如何應對,或是如何推進、反客爲主,不想東宮先生了事。東宮會在這種時候添亂子,她是沒料到的。
還要從那日傍晚,用過膳後,東方永安前往照心殿,撞到悶着頭腳步飛快趕回照心殿的小甲說起。見他從外頭來,她多問了句:“今兒沒在御前當值?”
“今兒是小奴師弟小乙當值。”
香雪笑:“那你這是又跑哪兒去野了?瞧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你還能有什麼急事不成?”
“小奴,是,是……”
“做什麼吞吞吐吐,可不像你。”香雪說得對,這猴兒平日最機靈,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自打他進宮,在主子跟前就沒做過不妥當之事,遑論冒冒失失地撞上主子。若在往日便是撞了,早撲騰到地上好娘娘、好主子地叫上了,少不得抱着香雪的腿,左一個好姐姐右一個好姑姑求她幫說情,只要東方永安鬆口,立時就能猴打滾跳起來。今日垂着腦袋、畏畏縮縮、躲躲閃閃,彷彿見了鬼的模樣,實在叫東方永安不得不多心。
她換了話問:“你從哪兒來?”
“……”
“大膽猴兒!”東方永安陡然呵斥,“本宮問話,何敢支支吾吾?平日太縱着你們了是嗎?”她甚少在這些孩子面前色厲內荏,但能在主宮伺候的宮女內侍沒有傻的,別說東方永安連文溯閣總閣事都敢摁在井邊,她便是個柔順的,做僕婢的也不敢欺了她去。
小甲當即道:“小奴說,小奴從東宮來,正要去回陛下事。”
“何事?”
他又閉緊了嘴巴。東方永安不爲難他:“行,你去吧,本宮自去東宮走走。”
她原以爲定是李徵又在玩鬧,卻怎麼也沒想到,會將那等事,撞了個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