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第 603 章 第 603 章
    當不期望遇見的時候再遇,李徵跌坐在地忘了爬起來,任由木箱倒落一邊,往常視若珍寶的書畫灑落一地,被雨水浸透、浸爛。他呆呆看着車伕回頭向車內說了什麼,呆呆看簾子掀起,車內人探出身、撐開傘。直到那把傘撐在自己頭頂,阻隔噼裏啪啦落下、打得人臉生疼的雨水,李徵方拉回遊離物外的思緒。

    對方率先開口:“對不住,我的車不小心驚了閣下。”說着要彎身將散落的書畫撿起。李徵搶先一步,秋風掃落葉似的將淋溼的書畫一股腦塞進木箱,開玩笑,對方下個車沾溼了衣角都叫他過意不去,這要蹲下去不得溼一大片?站在這樣的大雨中不濺到雨水纔怪,他自己都淋成一隻落湯雞,可不知爲何,他就是不想絲毫污垢沾染上對方的衣袍,也許是對方的衣袍太過整潔。

    兩人離得不遠,眼前人從上至下散發出潔淨、不染纖塵的氣息,與他想的一樣,不,比他想的還要出塵、高貴。自對方站到他跟前,闖入腦中的便是“高貴”一詞,不同於貴胄子弟金玉堆砌出來的貴氣,眼前人的貴氣自內而外、渾然天成,那是印在骨子裏的氣息。沒由來想起一句過去一讀到就會起雞皮疙瘩的詩句,“公子世無雙”古人誠不欺他!頎長的身形有些瘦削單薄,撐着傘的手修長瑩白,白皙的臉龐微乏血色反增添一股易碎感,令人想要呵護。李徵暗歎,竟有人僅僅站在那裏就令這凡塵黯然失色、令周遭的一切包括他自己變得俗不可耐。

    對方探尋的目光讓他心慌意亂,縈繞鼻尖清爽的味道讓他心猿意馬,壓抑在心底情愫如江水潰堤,奔涌而出。

    他像個被人撞破心事的小孩手足無措:“不,不,是我對不住纔對,是我驚了公子的車駕。”他忍不住擡眼,才觸到那澄澈的目光又像被燙着般趕緊垂下頭去。

    “您是……”

    曾爲太子,平民不見得能認出,但貴胄子弟多半是認得的,雖說他不知對方是哪家公子,但萬一對方認出他來就不好,趕忙道:“我叫程真,路程的程,真摯的真。”這是他出宮以後的名字,母親曾化名程秀,他便取了程字,真原是取對顏凰真心之真,此刻顏凰早被他拋到九霄雲外。

    “你,你好。”他突兀地伸出手,見對方沒動靜,想起這是源自母親奇奇怪怪的打招呼方式。初次見面就朝人家伸手實在不合適,於是訕訕甩了甩手:“啊哈,方纔摔到,還有點麻。”

    “摔傷了嗎?附近有家醫館,請閣下乘我的車,我讓老元送你去。”

    “那怎麼好意思?”

    “應當的。”對方喚來車伕,“老元你送這位先生去醫館,我到前頭等你。”

    李徵懵了,他以爲對方是邀他同乘,滿懷期待,不想對方是將車讓給他,當下急道:“不妥,這麼大的雨怎能將您獨自扔在街上?”

    “無妨。”

    “不行。”他說得斬釘截鐵,倒叫對方怔愣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失態,李徵尷尬地撓撓後腦勺,暗罵自己不爭氣。從方纔至現在,他似乎總在失態,不知分寸爲何物。“不必麻煩,我沒事,又不是泥娃娃哪兒能一摔就壞?”

    “當真無事?”

    “當真。”

    對方神色鬆緩:“那……”似乎想離開。

    “哦。”李徵心領神會,“公子請便。”

    “老元。”對方喚一聲,車伕走過來在自家公子頭上撐起另一把傘,對方手裏的傘則被遞送到他跟前。“給先生遮個雨吧。”

    望着伸到自己跟前的手,以及那隻再好看不過的手中握着的素面綢緞傘,李徵如墜夢中,稀裏糊塗接過,稀裏糊塗道了謝,眼看對方離去,心下一急喊道:“公子留步,不知在下若問公子貴姓,會否唐突?”

    對方頓了頓,隨即飄來一句:“免貴姓雲。”

    “我該如何把傘還你?”

    “不用了。”

    車轆轆駛開,李徵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珍寶似的咀嚼着“雲”字,猜測對方可能的身份。如此氣度往上不往下,他驟然想到一個可能,心狂跳起來:要說長陽最大的雲姓之家,非英國公府莫屬,可英國公府的小公子——侄公子云昌一脈——他見過,這位難道是傳聞中從不公開露面的英國公府嫡公子一脈?可沒聽說嫡公子一脈有此年歲的公子,且品貌這般出色。如有,他怎麼可能不識?然而除了英國公府,他又想不出第二個能養出如此氣度貴公子的雲姓之家。

    此外還有一個困擾他的問題,若自己仍是太子,要想見他還不容易?可自己何其愚蠢,竟拋棄了太子之位。倘他回頭認錯,父母親會原諒他、再次接納他嗎?應該會的吧,即便母親不肯給好臉色,父親也會讓他回去的,畢竟父親只有他這一個兒子,大辰只有他這一個太子。思及此,李徵既驚且喜,驚的是起了回宮的念頭,如此一來顏凰怎麼辦?喜的是無知的自己還有退路,還有機會。

    這時他才明白,雲公子似乎要認出他時的那一點不自在是什麼。以前他將太子身份棄如敝屣,認爲從那般身份中得到的只有束縛,爲自己視錢財、權力如糞土的高尚拍手叫絕。在顏凰面前哪怕一介布衣他也自有一股高高在上的氣勢,可在雲公子面前,布衣的身份讓他侷促、讓他自慚形穢,他始知自己跟高尚根本不沾邊。

    照心殿,李明珏將樞渝傳回的消息丟在東方永安面前:“不是挨凍就是受餓,上回被人打、這回差點被撞,我就不該聽你的放他出去!”他原意是直接處死那小內侍,東方永安捧着她那些莫名其妙的理念好說歹說讓他放過了小內侍,又說正好趁此機會叫李徵好好歷練一番,最後樞渝提議由他親於暗中護衛,他才放了李徵出去。李徵的行止、遭遇一直在他們的注視下,去年冬日兒子四處碰壁、窮得燒不上炭的時候,他就有意將人接回來,身爲太子,便是歷練,也用不着弄得跟個苦行僧似的。東方永安阻止了,那時他尚覺自己太心軟,理虧,至李徵被打,他坐不住了。那次,爲着東方永安竟然令樞渝無必要不出手,他與她大吵了一架,之後,兩人隔三差五一小吵。“那也是你兒子,你這個做母親的就這麼狠心?”他揉揉額頭,一個兩個都叫他頭疼得很!

    東方永安亦是頭大,可她與李明珏所慮卻不同。出宮至今,李徵混成這個鬼樣子,找活計稍微碰壁就往回縮,本事不大脾氣不小,教的做人之理全是白搭,死要面子倒是無師自通,真不知像哪個!他老子溫潤謙遜,不驕不躁,自己算得果敢利落,脾氣雖大但本事也不小,兩人的優點沒見李徵學過去半分,惹得她深深懷疑自己根本不是育兒的料。平日裏將小的看在眼皮底下,也沒少關懷啊,在她面前溫順得像只貓,出去就歪得不成樣子,唯一可取之處就是對自己所選另一半仍是一心。不由安慰自己:行吧,忠貞之人總不會歪到哪兒去。“若不叫他出去走這一遭,怎知他還有如許不足?早發現總比晚發現好。現下不叫他喫點苦,日後如何擔得起重任?那可不是隨便什麼物件,那是大辰江山、萬里山河、無數黎民的重量。”

    “你倒是大義。”

    不然能怎樣?都長這麼大了,又不能回爐重造。“不經風霜無法鑄成鋼筋鐵骨,慈母多敗兒的過錯我正在避免。”

    李明珏臉色不大好地哼笑兩聲:“你的意思,我是慈父多敗兒?”

    “哪裏,陛下仁厚是百姓與徵兒之福。事已至此,若半途而廢,徵兒前頭的苦就都白吃了。咱們再等等,他們的境況逐漸好起來,倘徵兒能把控住自己的生活,便算小成,到那時陛下也纔可放心交託他要事。”

    李明珏沉吟,半晌神色古怪地問:“你似乎總能講出讓人無法反駁的道理,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老實回答。”

    “妾身從不瞞陛下。”

    “若徵兒矢志不渝,你是不是真打算成全他們?”

    “……”

    東方永安抿脣不語,李明珏心裏涼了一大截。其實答案爲何,他猜得出,可當面見她默認仍是叫他驚了好一會兒。心內一道聲音叫囂:她真的是瘋了!不論東方永安給他灌輸多少常人難明的道理,他都盡力去理解、去接受,站在她的立場替她着想,迄今爲止,她想要做的,他都鼎力支持,可換來的是什麼?她竟然打算放手讓他們的兒子跟個太監跑了!那是他們唯一的兒子!大辰唯一的太子!李明珏控制不住自己不去認爲她得了失心瘋。堂堂太子喜歡上男人,就已經夠驚世駭俗的,還爲了個不男不女的小太監連太子之位也拋棄,混賬得如同兒戲!自己怕也是中了邪,纔會聽信她所謂“倘是真愛,無謂男女”的鬼話!細細想來,諸多事情皆是荒天下之大謬!

    再擡眼,他的眸中多了幾分審視。

    從照心殿出來,東方永安的臉色就沉得嚇人,香雪跟在一邊不敢吱聲。最後李明珏按捺住了火氣,神色恢復如常,也不再堅持要接李徵回來,可東方永安就是覺得在他心裏有什麼要變了。李徵真不真愛,該不該成全事小,就怕……事情如此演變是她始料未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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