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他出來的左羽林統領、朝暉宮現今的守衛頭領單鋒,看一眼不遠處,面色三分慍怒,三分譏誚問:“殿下這是何意?”朝暉宮落座在山上一片樹林中,山下樹林外圍纔是護宮河,即是說過了護宮河進入朝暉宮地界,仍要穿過密密的樹林才能到達朝暉宮。而此刻,不遠處的林子裏傳來響動,時不時就有參天大樹倒下。送皇帝回來的時候,李徵除了隨行羽林衛,還帶來一大隊人馬,這隊人馬在他們入朝暉宮期間進入樹林,及至諸人出來,已經砍到不少大樹,其中不乏年代久遠的古樹。他們意圖砍掉外圍的樹,清出一片空曠的間隔帶!
對於他的態度,李徵並不惱,單鋒是從李明珏起事之初就跟隨他,刀風裏來血雨裏去,以他的年歲與資歷不必親自領着羽林衛,但此番皇帝駕幸朝暉宮,他仍親自帶隊,守護左右,私底下李徵甚至會叫他一聲單叔。“只是爲了父皇安危起見,防止宵小潛入。”
這是場面話,真實如何,別人看不出來,卻瞞不過單鋒,但單鋒秉持君臣之禮,未拆穿他。“父皇的安危就交給統領了,請多費心。”單鋒面色頗有幾分不屑地朝他拱拱手,算是承應,轉身往朝暉宮去。
待他走後,李徵再吩咐:“從今日起,任何人不持太子手令,不得出入朝暉宮!”他的眼神從猶豫、惶然逐漸變得尖銳、冷靜。自己犯下多大的錯,李徵已然明瞭,若讓皇帝回宮,必定懲處自己,這也就罷了,只怕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倘在以前,父母親只有他一個兒子,大辰只有他一個太子,他有很多時間去經歷、去揮霍,甚至去犯錯,因爲他知道即便自己犯錯,也有機會改正,但目下不同了,死了多年的小弟李澈回宮,還是他親自帶回來的。他不會後悔,可也不會輕易讓出屬於自己的東西。身爲監國太子,要解決如此困境不難,甚至可以永絕後患,但他不想變成向血緣至親伸出魔爪的惡徒,他相信自己有辦法兩全其美。此次犯的錯,他可以糾正,父皇願意給機會最好,不願意,也得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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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徵這個人看起來並不固執,甚至給人綿軟好欺的感覺,但其實任性又自我。若是將他逼迫太甚,他的反擊將出人意料。”林中小院,雲英坐在窗下與老元對弈。手中一子擺落,喫掉老元一大片黑子。
老元叫嚷:“說好我陪你,你手下留情。”
“我已經留情,不然早結束了。”
“公子,你再說,以後別指望我陪你。”老元猶豫半天擺下一子,“你說的那些,我算是看出來了。”就衝他纏着自家公子那個勁,也知道不是個好惹的。想那臭小子出生之前他家公子應付過多少糾纏,男男女女還沒有哪個敢像李徵那樣,在他家公子面前死乞白賴、胡攪蠻纏,畢竟是十三歲就接手極樂場的主,人稱長陽的地下皇帝。當然,這其中也有幾分得益於他家公子的默許,“纏不上就讓長陽爲他買賬,能幹出這種事骨子裏能是善類?到底是皇家子孫。”他瞥一眼自家公子,“就不知生做那女人的兒子,李徵是幸還是不幸。老元斗膽一問,接下來公子打算怎樣辦?那小子的要求可是越來越過分。”
雲英少見地沒有當即迴應,老元看出他的猶豫,趁熱打鐵:“要不算了吧,別再理會臭小子,也別再理會那些亂七八糟的。老元陪您出去走走,回來不論是當極樂場的場主,還是雲府的嫡公子,都隨您意。”更難得的,雲英沒有否定,老元再接再厲,“有些事,過去很久了,就讓它過去吧。總是把自己束縛住,您不難受嗎?”
“……”默然許久,雲英開口,“老元,你跟在我身邊多久?”
“很久了。”從他十歲回到大辰開始。
“那應該知曉,我的親人不多。”
老元嘆口氣,極樂場場主怎樣?雲府嫡公子又怎樣?不論大辰還是南陽都不能讓他有歸屬感。以前那個人在,還能讓他對南陽有幾分掛念,而今大約只有復仇能抓住他的心念。
“不過,你說得對,這件事總該有個結果。我答應你,再試一次,不論成不成……落子無悔。”至於李徵,他的確拿他當孩子看待,但是他那樣執着地追逐在他身後。既然早前說,這個仇不用禍及他人,那也,不用禍及李徵了吧。極樂場講究交易公平,他既真誠,就最後幫他一次,算是對他相伴這麼久的回贈。
“妙手毒醫去請了?”
“請了,不日就到,小子好福氣。”那可是極樂場的面子才請得到的人。
“快了。”話音落,有人敲門,少年氣的聲音傳來,“有人嗎?貴人要的‘邸報’。”老元道句:“來了。”丟下棋子去開門,隨後將一隻厚厚的紙包放在雲英面前,“背後推手有一個算一個,您推斷得不錯,長陽周邊的確有幾塊大毒田,毒田管事、僱工、背後的僱主,買賣網都摸清楚了。不得不說,李徵那小子被人陰,也是活該,他交的那些狐朋狗友沒幾個脫得了干係。”
特地安排在青館,讓李徵沾染迦蘭葉,背後必定牽扯利益,鼓動他放開迦蘭葉的禁制,這利益小不了。原本這一塊可以掌握在極樂場手中,但云英放棄了,自然不會允許再有人染指:一來,他不準做的買賣,別人幹了就是在打他臉;二來,迦蘭葉利益巨大,對方極有可能靠此完成急速擴張,危及極樂場的地位。所以,從青館出來,雲英就讓人去查。
“這些名單、脈絡圖與交易單據、證人口供,您打算如何處置?要交給李徵嗎?”
雲英搖頭:“他不行,至少現在的他處理不了。”
“那要咱們動手嗎?敢向極樂場露出獠牙,咱就拔了它的牙!”
“不急,不從法令上禁止,只是治標不治本。不過,讓人去將這兩塊毒田燒了。”雲英點住脈絡圖上兩點,“極樂場的警告,就請對方收好。”
“我這就去通知老哥。”
老元走後,他將紙包收好,不多時李徵就來了。臉色不豫,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阿英,你說犯了大錯,還能改正嗎?”
“你來,不就說明想好了?”
“你說得對。”他下定決心,“阿英,我想改,這樣的我不配太子之位,也,配不上你。但是我怕我一個人做不到,所以,請你幫我!”他忐忑地等待對方迴應,雲英不是個熱心的人,他拿不準對方是否會幫他。
“不能給自己留後路。”
李徵點頭。
“會很難受甚至痛苦。”
仍是點頭。
“我,不會心軟。”
“這樣纔好,若否,我也不會來尋求你的幫助。纏了你這麼久,這點都不瞭解,不是白纏了?”李徵自嘲一笑。身爲監國太子,若說還有誰能不懼他的權威只有雲英了。他的油鹽不進曾讓他很苦惱,現下卻要感謝這份冷硬。“只是,不怕你笑話,來之前我去詢過他人,既染上了,想要戒除很難,甚至,我所問的人當中沒有成功的。即便一時成功,日後也多有可能復發。你知道,我不是個心志堅定的人,也不太聰明,毛病很多,容易被誘惑,容易走上歧路,就是這樣一個我,也想讓自己有一個好的未來,然後給別人帶去一個好的未來。”他摸出先前沒能送出的指環,“阿英,可不可以給我一點勇氣?可不可以留在我身邊?這樣很卑鄙,我懂,沒人該爲他人的人生負責,可是,如果能留住你,我不介意做一個卑鄙的人。可不可以,永遠看着我?”
良久,雲英沒有動作,久到他以爲又是一場空時,雲英伸出手,反而是李徵愣住,“不是要給我?”在他提醒下才欣喜若狂地遞過去,想到什麼,賊賊一笑收回來,“我幫你戴。”
“用得着?”
“你不知道戴哪隻手上。”說着握住他的手將指環套上他的中指,李徵的手微微顫抖,動作小心翼翼甚至帶着幾分虔誠。“你看,很合適。”雲英的手指纖瘦、白淨,骨節分明,戴上白玉指環,兩者相得益彰,更顯瑩潤剔透。“以後別人看見,就知道你有主了。”在雲英抽回手之前,撥開他好看的手指,與他十指交握,李徵內心抑不住地盪漾。.biqugé
“李徵,你的父母沒有告訴過你,人心不是小小指環能鎖住的嗎?”
“你能不能讓我多開心一會兒?”他看一眼自己手中另一枚,“這枚,不如你幫我戴?”
雲英抽回手,不客氣地給他一個“別得寸進尺”的眼神,在他疑惑的目光中走到寶格前,抱出一隻錦盒,從內中又拿出兩隻金鑲玉、金鑲寶石指環戴上:“這樣順眼多了,沒想到它們也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李徵:“……”
“接下來七八日你都得在這兒,準備好了?”他轉移話題的本事一如既往的好。
“已經跟內閣交代過,準備妥當。”
“那就從明日開始。”雲英將一塊掌心大小的餅膏遞給他,“你還可以吸最後一次,但是出去吸。”
李徵搖頭:“我怎麼能在你面前幹這種事?從今夜開始。”
“大夫還沒到。”
“有你在,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