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她的聲音在風聲與浪聲中猶顯沉穩、厚重。諸人收起在水中頗爲礙事的長劍,換上更爲靈活的匕首。
敵人進入射程,黑衣人首領擡手,看着不遠處浮在水面的人,如同看着將死的獵物,竹筏已散開,將他們包圍其中,他們插翅難飛。只是這羣將死之人,倒有些趣味,如鷹的眼中鋒芒閃爍,作爲尖端殺手,自然明白那是同樣身爲狩獵者的眼睛。這羣人不明白自己的處境嗎?殺手見過太多瀕死者的眼睛,恐懼、悲哀、憤怒、不甘、難以置信、歇斯底里,也有平靜坦然的,不過那很少,最多的還是恐懼,對殺手來說,恐懼是生活最好的香料,他不敢想象,沒有將死者的恐懼,生活會多麼無趣。
可惜在這羣人身上,他沒有尋到想要的恐懼,兇殘的目光在對方護衛圈中的三名女子身上睃巡,一人手持利刃,是習武者;一人眼睛明亮,一副聰明的樣子;最後那人,應當就是他們此行的目標,年過半百、鬢髮灰白,仍能看出年少時面容姣好。那人目光掃過來,首領皺起眉頭,那不是人們認知中深宮婦人能有的目光!那是歷經風霜血雨、穿越無數生死場,真正睥睨天下的上位者纔有的目光。他想起來,此前兩場截殺都沒能殺了此人。
她的幸運到此爲止,首領的手緩緩劈下,下一瞬他們就會被射成刺蝟。她的目光忽然變得很奇怪,首領心裏涌起一陣異樣,但那不重要的了。身邊所有勁弩擡到最適合射殺的高度,他的手卻沒能劈下,腳下竹筏忽然劇烈震動,隨即刺啦什麼斷裂的聲音,未及反應,竹筏碎裂,筏上五人一同落入水中。
這時他才發現,不僅是他們,左右、後方,幾十只竹筏被人施了魔法似的,竟同時裂開、破碎,不過眨眼時間,上百名黑衣人盡數入水。因爲不明所以,不少人陷入慌亂,忽地有人大喊:“鮫鯊!”他們當中不乏甚有見識之人,這一呼聲,引得緊張感在黑衣人中瀰漫。
首領望去,水面果然不知何時出現許多黑色如刀脊背,在落水的黑衣人中間穿行如梭,所過之處,水面便會泛開紅色,那是血水。鮫鯊乃是海洋中一種怪物,兇殘而貪食,落水者的血會引來成片鮫鯊,須臾就能將人分食殆盡,令人聞風喪膽。眼前的場景,的確詭異而可怖,好似他們在大海中,鮫鯊聞腥而來。
但他們現下不是在海中!“不是鮫鯊!小心水下!”首領率先反應過來,潛入水中,只見身着怪異水靠之人矯捷如魚,上浮、下潛、偷襲得心應手,令人防不勝防。篳趣閣
另一邊,望着破水而出的“鮫鯊脊背”,李無策笑道:“來了。”
“誰給他們裝備的這種唬小兒玩意?”
“待會兒您自己問他們,不過未必只是唬小孩。”
無影、何裘等人看了一會兒,不由叫道:“好本事!”東方永安手下傑出之輩衆多,青銅門六人、九衛、獵隼隊,智者、勇士、隱者,個個都是好手,但“黑脊之鯊”吞噬刺客的速度令他們也自嘆弗如。那些人甚至連面也未露,黑衣人就一個接一個沉入水中,彷彿是真正的殺人鯊來到內河。
來人的手段還不止這些,就在他們以爲黑衣人會逐個被吞噬時,不遠處的水面響起一聲呼哨,緊接着四面呼哨相應,他們便見到混在黑衣人中的鯊脊開始撤出,隨後再行穿插,將黑衣人分割成幾片。
無影按捺不住,道了句:“我去瞧瞧!”便離隊,遊了過去。
待靠近,潛入水中,只見渾濁中幾張巨大漁網緩緩漂浮,漁網被來人牽住往黑衣人罩去。浮出水面,黑衣人果然在慢慢聚攏,當然是被動的。
“羅網。”李無策道,“說是根據您的經歷,仿造南陽皇帝的羅網而成。這次調他們過來,就說要用羅網,定然事半功倍。”
東方永安:“花樣不少。”
黑衣人首領亦發覺不對,大喝:“散開!”敵人有意將他們聚攏,不管意圖爲何,那麼定然該選擇散開,這是幾十年殺手生涯練出來的反應。他猛地扎入水下,往外遊離。
但他很快回神:對方在水中如在岸上,行動迅疾異常,又整齊劃一,如士兵進退有序,己方無勝算。於是當機立斷,呼出撤退的口哨。
躲過羅網的黑衣人片刻不敢逗留,四散而逃。而圍着東方永安諸人的刺客早在黑鯊脊撤出,開始切割、絞殺同伴時就察覺危險的氣息,逃之夭夭。
不過一炷香時間,活着的黑衣人逃離,沒逃的全成了死人,幾十碼外的水面上一片狼藉,血水中黑色漂浮。廝殺初歇,黑鯊隊沒閒着,着手清理現場,一隊鯊脊將屍身推開,少頃清理出一塊場地,另一隊將四散的竹竿聚攏,利落地纏上特製牛皮繩,一隻只竹筏再現。鯊脊將竹筏推過來,爲首一人浮出水面,露出與過去一樣滑頭的笑容,揮手打招呼:“統領如何?咱們的表現是不是叫您眼前一亮?”
獵隼隊分開,東方永安游過去:“鯊脊哪個想出來的?”
“還能有誰?”水獺將她扶上竹筏,指住自己鼻子,“帥不帥?其實不只是帥,不瞞您說,還爲了先入爲主、震懾敵人。”他嘿嘿一笑解釋起來,“您知道我喜歡水嘛,聽您說過東邊有一望無際的大海,我就心心念念想去看,後來真去了,坐海民的漁船出了海。那次的經歷,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原來那次出海,他們遇上鮫鯊,一船人只兩個逃回來,鮫鯊捕食的場景就印在腦子裏再也去不掉。時隔多年那種震撼感仍記憶猶新,所以他便弄出了這支“黑脊之鯊”。“瞧,咱不就把那羣刺客給嚇住了?”
東方永安捏捏他的鯊脊:“氣囊?”
“我聰不聰明?”
東方永安笑起來:“還成。”
黑鯊隊送他們上了岸,東方永安便讓他們回去,水獺問:“不用咱們再送一程?”
她道:“你們是水裏的鮫鯊,上了岸容易成砧板上的魚。各有所司、各有所長,接下來交給獵隼隊。”
水獺未爭辯:“好嘞,統領說啥就是啥!”
待一行人休整妥當,“黑脊之鯊”重入水中,臨去前,水獺高呼:“展示一個給統領與獵隼隊的兄弟們瞧瞧!”黑鯊隊在水中列好隊,聞口哨而動,齊齊翻躍出水,動作整齊劃一。黑鯊脊在空中劃出漂亮的弧度,好似海上同時躍出水面戲耍的海豚,陽光灑落水面,在他們身邊鋪撒一層晶亮的碎水晶,這一躍竟叫他們躍出股優雅之感。
他們遠去後,東方永安留下十人打撈此戰死去的獵隼隊員屍身,將他們送回長陽,自己則帶其餘人騎上事先在對岸準備的馬匹,往安息穀谷口進發。一個時辰飛馳到谷口,李無策下令休整。
他們原可以直接入谷,東方永安思忖李無策此舉必是有話要說,於是下馬後走到遠些的地方,果然李無策跟上來。
“接應之人未到,說明佔據谷中要地失敗,現下有兩條路可選,我必須要說明。若想早點回去,可不入此谷,改向東繞行。雖然繞遠,但避開敵人的伏擊,應當不會過多耽誤,且向東可得鐵浮屠接應。”
“你既如此說,那麼進入此谷便是有值得考量的地方。”若否,她不會將入谷列爲可選之一。
“我仍是先說弊處。此谷狹窄無需多言,而內中最爲狹窄處兩山夾峙,僅容一車通過,考慮到對方手裏有‘煙花’,只需將兩側山壁炸開,落石就能堵住通道。即是說,不出意外,入谷是一條‘死’路,這也是未讓鐵浮屠從安息穀接應的原因。”東方永安沒有打斷她,而她也繼續說着似乎不相干的話,“安息穀兩側皆是高塬,左側高地長有一片密林,越過密林是一處斷崖。若有人慌不擇路逃入密林,敵人只需從後方三面圍住,就能斷絕入林者後路。”
“一旦入林要想逃出生天只能跳崖?這麼說是條不容反悔的絕路。”東方永安沉吟片刻,驀地問道,“先前你說遣了兩支小隊過來?”
李無策神色肅穆:“兩小隊,留下二十人。來此的……”她望一眼蜿蜒北去的安息穀,“共四十人。”
東方永安眼神一凜,下令:“入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