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送隊列外圍飄着不一樣的旗幟，那是魏無畏帶去錦州的驍騎營。
一年前這支隊伍就與護送皇后的儀仗隊回到長陽，還沒靠近城門，便在衛山被攔住。安字軍傳皇后令讓他們不必進城，就地駐紮，與安字軍一同守着衛山。魏無畏當時就聽出門道來，哪裏是衛山需要他們？分明是城內將變天，而作爲帝軍，皇后不希望他們進城。儀仗隊得令十分乖順地退回錦州，魏無畏不客氣地朝他們的背影啐了好幾口。
他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可不到兩百人——撥給皇后的人之後與他們會合——面對有着高壘深溝一系列完善防禦工事的兩千安字軍能幹什麼？何況此支安字軍還擁有數臺鎮國大炮與十餘架專用來拋投“煙花”的投石機。後來才知，兩千安字軍只是先頭軍，背後還有兩萬大軍，得到消息時，魏無畏驚出一身冷汗，幸好自己沒有輕舉妄動，不然兩百人被淹，連朵水花都翻不出。
他想到朝暉山，可很快那裏也去不成了，西山營近三萬人與安字軍鐵浮屠裴牧之部五萬人對峙，外加護宮河內外兩方羽林衛，林林總總八萬餘人將朝暉山上下圍了個密不透風。八萬大軍一日消耗糧草幾多？所以沒過多久雙方達成協議，未免擾皇帝清靜，西山營撤去兩萬五，留下五千，安字軍撤去四萬，留下一萬，護宮河外駐紮的羽林衛撤回，如此雙方兵力趨於平衡，共同“守衛”山上的朝暉宮。
爲了不因“小誤會”而輕易引起衝突，雙方更說定，不得皇帝允許，護宮河外的人不得踏入，不得皇后之令，護宮河內的人也不得踏出。懂門道的都知道，什麼守護？皇后不過是幹着與監國太子一樣的事罷了，外頭人看起來卻是龍體抱恙、皇后情真意切，下令駐軍以護聖上安危。叫魏無畏想不通的是雙方釋出的意思竟也一樣，簡單來說即：皇帝承認皇后是爲了保護他。
皇帝在想什麼？身爲臣子不可對帝生怨怪之心，他不似樞渝，神出鬼沒，帶着近兩百人，越不過那道防線，魏無畏將城裏的蔣德維與紀如罵了一通。他們原可避免此等局面，回來後他逐漸弄清當時之勢，西山營先一步調動，本可越過太子佈下的人馬將皇帝帶出，即便安字軍有所準備，但那時東方永安尚未回到長陽，皇帝手諭尚未公開，安字軍敢與西山營衝突便是大逆不道！可西山營驅開太子人馬偏只是依河而守，如今想再動已不可能。這是紀如等人的意思，還是皇帝傳達了某種意願不得而知，一年來被擋在城外的人無法與城內互通消息，只能乾着急。
此次皇后出城，他本想攔截鳳駕，無奈安字軍杵在前頭。鳳駕一刻不停，從衛山間的大道馳過。魏無畏一跺腳，高聲吆喝，翻身上馬，領着驍騎營尾隨而去。
到達朝暉山，東方永安下得車來，吩咐安字軍營地讓魏無畏過去，自己則在安陵所領殿前衛與無影所領羽林衛的護衛下，穿過在護宮河邊鋪開白茫茫一片的營帳，踏上護宮河上唯一那座莊嚴古樸的十六拱石橋。從她踏上石橋，對面營地便有了動靜，待她步至橋中央，幾十杆槍頂過來，鋒銳的鐵尖閃着灼白的光。安陵喝道：“你們敢在皇后面前亮兵器！”
盛一鳴大步走來，躬身一揖，卻是不卑不亢：“先前有約，任何人不得聖上允准不可踏過此橋，屬下依約而行，皇后娘娘想必不會怪罪。已遣人去請示聖上，還請娘娘稍等。”
東方永安：“盛將軍盡忠職守，做得好。”
約莫半炷香後，飛騎來傳：“聖上有旨，請娘娘入宮。”
“聖上不喜……”盛一鳴上前一步，眼神飄向東方永安身後大批護衛。
不等他說完，東方永安便道：“安陵與無影隨本宮入內，其他人留下。”
盛一鳴抱拳算是感謝她的體恤。
三人跨上對方牽來的馬匹，沿着盤曲而上、緩而平整的山路前往朝暉宮。
李明珏躺在軟塌上，望着殿外蔚藍的天，殿門大開，大殿與外頭銜着的月臺連成一體，更顯寬敞豁亮，溫暖的陽光穿過殿門照進來，恰恰將軟榻攏住，即便在這寒冷的冬日叫人也不覺冷。李明珏很喜歡坐在迎輝殿，這裏什麼都好，唯有一點美中不足，太空闊容易勾出人的孤寂來。
往日還不覺什麼，今日這孤寂的感覺異常鮮明，涌入心頭，翻攪着，自飛騎來請示過，翻攪得更厲害。
連串腳步聲停在殿外，只有一人入內，想來就是她了。李明珏側耳傾聽入內的腳步聲，期望從中聽出來人的心緒。
“醒着嗎？爲何不轉過頭？爲何不敢看我？”
她的聲音不喜也不怒，李明珏不知自己是鬆了口氣，還是失落。他緩緩轉頭，她站在光影裏，穿着深紫的廣袖長裙，外罩黑色大袖衫，整個人看起來肅穆而冷冽，帶着股決絕的氣息。但她的神情卻溫和如同殿外暖人的光在她臉上留下一層輝暈，李明珏立時明白，她的決絕不是衝他來的，果然她認定的路不論歷時多久、中斷多久，仍會走到底。
東方永安一步步朝他走來，她走得不快，彷彿不急於走完這小段路，而是要細細體味他們重逢的時刻，李明珏也就這麼與她四目相對，沒有再避開。明明自己是想見她的，何況今後他們見一次少一次，不要再浪費時間了吧。
她走到他跟前，半蹲下身。
“身體好些了嗎？”
“這些日子過得怎樣？”
兩人幾乎同時問出，繼而相視一笑。李明珏搖頭：“不好。”她道：“我也不好。”但是他們都沒說如何不好，也十分有默契地沒有提及反目的日子。或是閒話一年來各自都做了什麼，或是回憶過去一起的快樂時光，由於分別而起的生疏，很快消退，他們彷彿仍是相互依偎的夫婦、親人。
東方永安握住他被子下的手：“太涼了，天冷，不要將殿門都開着。一把年紀了，要顧好自己。”
“你也是。”他亦伸手輕輕撫過她眼角爬上的細紋，“別太操勞。”
東方永安抿了抿脣角，點頭：“我會的。”
李明珏輕嘆：“別騙我，我知道你不會。”不論如何迴避，該來的總會來，該談及的也終歸要談及。“要動手了嗎？”以她的雷厲風行，一年時間夠她將其他事處理妥當。
“嗯。”東方永安沒有瞞他。
“一個人頂得住嗎？”可頂不住又如何？他選擇了代表舊勢力，東方永安不會再要他的幫助，不然不會調動安字軍包圍朝暉山，意圖將他困住，即便他已經給了她手諭。“能不能……”能不能不要過於激進？能不能緩和一點、少流一點血？能不能求個兩全的法子？他沒有問出口。如果能，他早做了，如果能，何必走到這一步，退入朝暉宮，接她回來？未來的局面連他也無法預見，長陽在這場風雨中變得飄搖不定，這讓他不安。
東方永安柔聲安慰：“別擔心，我會守住長陽、守住大辰，等……等你好起來，就會雨過天晴。”她笑得明媚。
李明珏忽然抓住一絲頭緒：“不僅僅是長陽與大辰。”他有些急切，“還有你，答應我不要讓自己被這場風雨吞噬。”原來她兵圍朝暉山，並非只是想困住他！
“怎麼會？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不清楚嗎？”她一頓，“我該走了，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可能都不會來，你要好好的。”
“等一下。”李明珏掙扎起身，拽住她的手，“跟我來。”他將她引入東殿書閣，沿牆擺了一圈木架，架上滿滿當當的書卷，“你殿中的書卷我都給搬了過來，你與祕書監草定的新制我都看過。其他這些是我按照你們的設想命人尋來的各類書卷，涉及法德禮經，百藝與奇想，以後若需要就過來搬。”
“你……”
“我已然失敗，既然你回來了，我希望你能做成。永安，我不能肯定你是對的，但現在這個長陽、大辰，我發現我也不喜歡。”
“我會給你一個新生的長陽，新生的大辰，你會喜歡的！”
“好。”東方永安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會猶豫徘徊、搖擺不定。離去前，李明珏叫住她：“還有一事，我沒有讓魏若儀上我的牀，照心殿有一名宮女，你見到就會明白。”
東方永安回他一個發自內心的笑：“你仍是隻屬於我的，阿玉，我很高興。”
她走後，李明珏望着遠去的光影許久，眼中一絲意味不明的幽深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