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第 671 章 第 671 章
    “找到了,找到了!”喜悅的聲音讓院中諸人放下手中活計,圍上去。蹦進來的人喜笑顏開、眸子發亮,連帶周圍的景物也跟着鮮活起來。他大張雙臂,向衆人宣佈好消息:“那名歷過此役的大夫找到了!”

    “真的?”

    “人呢?”

    整個院子都活了,也有人擔憂:“找到那位大夫,未必就能結束此役。”莫怪他謹慎,他們已經歷過一次又一次失望,再經不得從雲端到泥底的大起大落。從入城至今,太醫們一刻不敢鬆懈,有時最沉重的揹負,不是來自他人的指責,反而是滿城人的信任與希望。每一雙感激的、期盼的眼都如無形的鞭子,日夜鞭策着藥舍裏每一個人。他們不敢想,辜負了這些信任,眼看那一雙雙眼中的希望破滅,自己的未來還會不會再有光?

    經過晝夜奮戰,他們不斷調整藥方,終於離黑暗甬道盡頭的光越來越近,就在眼前了,彷彿伸手就能觸到,可老天與他們開起了玩笑,臨門一腳,怎麼也跨不過去。時間推移,壓力越來越大,他們能感受到整座城池都在“注視着”他們。

    城中每一個人,都做得很好了,他們從未見過疫魔面前所有人如此衆志成城的模樣。與從前面對疫病,人性兇殘暴露無遺的局面大相徑庭:官家冷靜、堅定,不肯拋下一個病人、輕忽一個平民,佈告總是在宣講互幫互助、人命至上,原以爲只是表面文章說說而已,不想卻是實打實地在做着;軍隊,暴力器械,化身各種運送隊、清理隊、匠人,棚舍搭建找他們,挖溝通渠找他們,棄灰找他們,找雞找鴨找羊還是找他們,無處不在又無所不能,過去看見了叫人心中一哆嗦的存在,而今總能叫人心中一暖;常被罵作刁民的平民,此次也令人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他們惶惶不安卻相信着官家,認真配合各種指令,極力忍耐害怕、孤獨、困於屋中方寸之地的壓抑、焦躁,在看不清未來的恐懼中努力保持鎮定。

    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位子、竭盡全力與疫魔鬥爭,若只有藥舍掉鏈子,不用上頭問罪,他們自己也會內疚自責。可問藥這事不是想就能做成,爲多添一份希望,太醫署自知曉發過此役,且有大夫存活便提議尋得此人。旁人看來或者會認爲他們想減輕自身壓力,只有他們知曉,所謂問責已被藥舍裏每一位大夫拋到腦後。災禍面前,他們反而尋回初心,大夫者,懸壺濟世纔是心之所向、一生所願。

    “可以的!”報訊人信心十足,“據聞,當年發疫後,他便潛心研習,這些年已有所得,只是還要親眼見過城中疫症,方可下定論,鐵浮屠正護送其人趕來。”原來那人得知隸南城發生疫病,便將數年研習所得收拾了趕來。其妻送其出鄰郡,兩人依依不捨道別,妻歸家正遇鐵浮屠來尋。得其妻指點,鐵浮屠于歸途尋到這位,在往南逃離的人羣中逆行北上的大夫。

    “娘娘那邊?”

    “已經派人去了。”

    隔離區,東方永安從大堂出來,那裏擺放通鋪,住着輕症患者,平素大家可以閒聊,不至太無趣,這兩日諸人變着法玩起來,給漫長又枯燥的日子增添樂趣。有人唱曲,有人跳扭腰舞,有人打快板,其中一老者才氣了得,拉得一手好二胡,不比名家差,每每能博得滿堂喝彩,引得大夫們常在堂外駐足。另一位老者瞧着,起了一較高下的心思,相約今日比試一番。待衆人坐定,老人家摸出只嗩吶,隨即高亢尖銳的聲音穿牆而出,老人得勁,搖頭晃腦,聽者卻是心肝一顫,才吹兩嗓子,趕緊上去給他捂住嘴、奪了嗩吶。拉二胡的老者認輸:“嗩吶就罷了,哪個爭得過,老哥哥饒過咱們。”開玩笑,這要吹起來,三裏地外都能聽見,別屋裏的怕不是要來揍他們。

    “等出去了,兩位好好比試,咱們一屋裏的都去捧場!”

    “這麼說定了,一個也不準少!”

    屋外的東方永安笑着走開,離了此處,拐入旁邊院子,到點該去給那院裏的一位老太太讀信,每日一趟少不得。老太太兒女不在身邊,與老伴相依,兩人病症不一,被隔在不同病區。從未與老伴分開、獨自一人面對困境的老太太心生惶恐,導致病情不穩,東方永安得知,想了個給他們傳遞書信的法子。未免給大夫增添負擔,又她反正要來巡視,便擔下此事,成了兩位老人之間的橋樑。兩位老人家不識字也不會寫,於是記下老人口述與念信由她一手包辦。

    “昨兒我起得早,躺着數了幾遍羊,結果掰指頭掰了許久也沒弄清楚,等出去,我得去學塾問問收不收老頭兒。旁邊那小子可能睡,大夥都起了,他愣是聽不見,日頭對着他的屁股曬,也曬不醒他,那呼嚕聲能把屋頂掀翻咯……我不在你身邊,你可得好好喫、好好睡,夜裏別躲在被子裏哭鼻子,我聽得見呢。老婆子,我知你急性子,這次怎麼也得改改,不要急,咱們都會好起來的,去年有個算命的說,咱們都能長命百歲。你乖乖聽大夫話,別怕喝藥,要是太苦,就把鼻子捏起來,等出去了,我給你買糖人。”

    老太太咯咯笑起來,嘴上罵:“老不正經,要喫糖還賴人,多大歲數了,也不害臊,叫妹子笑話。”卻是雙目發亮、神采奕奕。“近來我感覺好多了,真是多虧妹子,不知怎麼感謝纔好。”

    “您早些好起來,就算感謝,我瞧着也高興。”

    “妹子,你可真是好人。”

    ……

    既寫又畫地記下老太太要傳達的話——手上裹着皮套,書寫不便——將信箋收好,門外傳來腳步聲,到了大夫診視的時刻,東方永安比劃一個“安心”的手勢退出去。

    之後在其他院子轉了一圈,將一卷內中貼了許多小畫的畫軸,送給一名不聽故事睡不着的小女孩。女孩小小年紀,出人意料的堅強,與母親分別,一人進入隔離區,儘管瑟縮,卻是不哭也不鬧,乖巧懂事得讓人心疼。這些日子下來,也不怕了,見着大夫、藥園生總是哥哥、阿姊甜甜地叫着。每夜睡前,東方永安都會去給她講則小故事,有一次忘了,小姑娘睜眼等了一夜,她才知“不怕黑”不過是她不想給別人添麻煩的逞強,那以後,再也沒忘記過。

    “嬸嬸,你的聲音真好聽。”小姑娘寶貝地捧着畫卷,“長得也一定很好看。”

    “不一定呢。”東方永安莞爾一笑,想起她看不見面具後自己的笑臉,兩隻手順嘴角向上劃了個大大的弧度。

    “出去以後,我可不可以看看嬸嬸?”

    “當然可以。”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出去,可以見到孃親?”

    “很快。”她憐愛道,“很快,大家都會好起來。”

    天還像以前那樣藍,雲還像以前那樣白,風依舊溫柔,花正綻放,人們也能回到與過往一樣安穩的生活。

    出了隔離區,她前往挨着木牌坊搭建的棚舍,脫去防護袍與面具。每一名大夫與雜役皆需在棚舍罩上防護袍、帶上面具,方可入內。防護袍由多層麻布、綿布、皮料製成,外層打蠟,面具類似,在鼻端縫製一隻藥草囊,乍一看彷彿豬鼻子,不過疫魔之下無人在意是否好笑。防護之效雖遠不及後世,卻比沒有好多了。袍子與面具由東方永安構想,太醫們完善、敲定最終方案,各州聞得送來大量料子,鄰郡針線好的婦人、少女們日夜趕製,才叫大夫與雜役們都能穿上。

    有人來報:接到那名大夫。她匆匆收拾了趕往藥舍,沒多久,人便到了。當晚皇后親自主持研習會,經過一個月的努力,翻爛了古籍、手札,一遍遍出入隔離區,寫下疊疊方子,塗塗改改,撿撿棄棄,商榷了一輪又一輪,太醫與大夫們才最終定下藥方。

    試藥間輕症病患痊癒時,衆人眼中燃起希望。等到第一名重症者轉危爲安,諸多熬紅的眼滿溢淚水,顧不得安全距離,擁抱在一起。

    數月間一例又一例輕重症驗過藥方可靠性,終於東方永安在大堂宣佈疫魔將可戰勝的好消息,所有人歡欣鼓舞。那是一個黎明,萬物正要從黑暗中醒來,紅日躍出天際線,向這座被陰霾籠罩許久的城池灑下金燦的光芒。

    也是在那瑰麗璀璨的日光中,許家爺爺的孫媳生了,幫忙跑腿的李澈聽見屋內新生兒落地的第一聲啼哭,那麼響亮,蓄滿力量,向世間宣告她的到來。

    許家爺爺說他原先覺得,趕上發疫是孩子的不幸,現在卻認爲生在這個被那麼多人惦念、勠力同心挽救了的小城,生在黎明到來之際的孩子是有福的。他給這個有福的孩子取名“同心”,小名福兒,以念這場八方人們共同創下的奇蹟。

    濃豔的紅日彷彿在說,風雨終將過去,生機正在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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